2007/6/2

68學運的餘焰與複製--關於電影《69》的二三事





(本文原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六月號)


韓裔日籍導演李相日的電影《69》,改編自日本作家村上龍的同名小說,劇情描述1969年的炎熱夏日,一群就讀 於日本九州長崎縣佐世保高中的男學生,如何在嚴峻高壓的校園管理下,用各種怪奇的、顛覆的、幻想的行徑,來對那代表一切現存秩序的權勢階級擠眉弄眼、冷嘲 熱諷,嬉笑怒罵。
 
劇情環繞在妻夫木聰所飾演的矢崎劍介(劍仔),以及安藤政信所飾演的山田正(阿達馬)兩位主角身上。為了追求同 校女生松井和子(Lady Jane)的注意,鬼點子特多的劍仔,開始把當時在世界各地逐漸風起雲湧的反越戰風潮(那個時代最時髦的「政治正確」),以及搖滾文化與音樂祭當成一種酷 炫的姿態。為了吸引女生的注意力,他以學運領袖自居,領導著名為「拔折羅團」(印度梵語,意指情慾的、憤怒的神祇)的秘密社團,一知半解地領導一群狐群狗 黨們在半夜進行「校園封鎖」,以設置路障及塗鴉標語為手段,名義上是為了「讓想像力奪權」(法國68學運的著名口號),但其實這一切,「只是為了好玩罷 了。」
 
村上龍曾自述這本小說,是在追憶自己高中時代的1969年,空氣中那股騷動不安,但又令人興奮期待的時代氛圍。 而那個時代的真正關鍵字,其實是時光減去一載的1968年,以法國學運為引爆點,並逐漸蔓延世界各地的全球性學生運動現象。這股原本緣起於歐美先進資本主 義國家的政治現象,又和60年代末期的青年嬉皮文化與搖滾音樂合流,形成了搖滾迷思裡所謂「原真性」及「進步性」意識型態的源頭之一。這股「學運=搖滾= 理想=反叛=進步」的60年代神話,其顛峰便是舉行於1969年8月的美國Woodstock音樂祭。因此在《69》裡,劍仔與阿達馬搞完「校園封鎖」 後,最大的目標就是要像雜誌裡報導的「大家都裸體」的嬉皮音樂會一樣,舉行一場宛如嘉年華的狂歡”festival”(音樂祭),只是他們的宗旨不是 Woodstock的「愛與和平」,而是大棘棘到近乎白目的「晨間勃起祭」。
 
把理想當作藉口,將快樂當成法則,粗魯中帶著淘氣,《69》兩位主角的行徑竟有些像日本學運版的《湯姆歷險 記》。他們縱使品行乖劣,卻又散發魅力,妻夫木聰與安藤政信的詮釋中,那股純真式的惡劣傾向與外強內乾的虛張聲勢,配上濃稠到化不開的九州方言腔,使得改 編成電影後故事線略嫌單薄的《69》,仍能引人入勝,全片成功的選角與優異細緻的美術設計,功不可沒。
 
作為「類型」的學運電影
 
其實在電影史裡,有一個較少被人仔細討論的小眾類型,其數量如今累積起來,亦已相當可觀,或可以「學運電影」之 名歸類。這類作品,焦點大多集中在處理1960年代學生運動之前因後果,以及參與者當下或時空沈澱後的心境感觸。作為時代大背景的那些社會運動,對於本性 純良、對理想主義有所憧憬的主角而言,就像一場將他們從天真稚嫩逐漸轉化為現實世故的,某種類似成長歷程的「穿越儀式」(rites of passage)。
 
筆者猶記得在90年代中期的大學時代,曾在友人邀約下,於暑假階段參加某學生運社團之營隊,每天硬梆梆的講座課 程外為了緩和氣氛,還播放了拍攝於1970年的美國電影《草莓宣言》(The Strawberry Statement)。這部電影由於當年曾在台灣發行(似乎是「年代影視」代理),在那個VHS錄影帶仍為主流格式的年代裡,是少數可以在出租店輕易借到 的「學運電影」。《草莓宣言》的劇情與《69》頗有雷同之處,男主角Simon也是為了想要「把妹」的私心,別有動機誤打誤撞地涉入學運圈,卻在與學校當 局的抗爭中涉入漸深,並且變得比其他同志更為激進。進行校園封鎖的他們,宛如建構了一處私己的、但並非毫無內部矛盾的烏托邦,但影片尾聲,一場極其暴戾的 校園鎮壓,殘酷地粉碎了他們的理想幻夢。對那個年代的台灣學運人士而言,《草莓宣言》是在相關影視資源相對匱乏的限制下,具有特殊啟蒙意味的一部電影。影 片中對主角那種從天真單純到逐步涉入、自心懷滿志到理想夢碎的描述,尤為細緻動人,因此被不少人視為學運電影之經典,惜已絕版多年。
 
另一種學運電影,則以較為迂迴、前衛的表現手法,取用較為抽象的、近似劇場的敘事模式,來反覆辯證學運與革命的 可行性與盲點。其中最重要的經典,莫過於高達(Jean-Luc Godard)拍攝於1967年,以一群武裝革命學生為主題,批判越戰風潮的電影《中國女人》(La Chinoise)莫屬。這部宛如前衛劇場的電影,既批判戰爭的殘酷無情,亦諷刺了學運詞藻的空洞矯情,以及革命份子內部對於權力的無情鬥爭。除了高達獨 樹一格的前衛敘事風格外,這部電影的重要性,更在於它精準地預言了法國1968年五月學運的必然潰敗。同樣掛著新潮電影的大旗,日本導演大島渚在1960 年代的一系列電影,也以劇場式的手法對此主題再三致意,其中完成於1960年的《日本之夜與霧》反省了安保條約下,左翼政治與學生運動的無能與腐敗、以及 理想主義的脆弱與幻滅,尤為重要。
 
第三類學運電影,則把焦點從遍地烽火的抗爭現場,轉移至影片主角對愛情、身體,與性慾(sexuality)的 開發上。這類作品中,那些訴求社會政經改造的吶喊呼聲,時常遠不如主角內在身體的情慾騷動來的宏大,在「個人的即為政治的」(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命題下,屬於私己的內在世界亦與時代洪流同步騷動、互相辯證。義大利導演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的電影《愛做愛作夢》(The Dreamers,或譯為《巴黎初體驗》),便以兩男一女的情慾探險來為法國68學運下註腳。去年金馬影展專題引介的法國導演菲立普卡瑞 (Philippe Garrel),其一系列關於68學運世代的電影例如《安那其情人》(Les Amants réguliers),雖然沒有那麼肉欲橫陳,卻用另一種緩慢、沈穩的節奏,來對比出外在的混亂叫囂,事實上遠不敵那些學運當事人內心所沈澱下來的寧靜騷 動,來得深刻動人。
 
反叛文化的移植變形
 
若將以喜劇為基調的《69》擺在這一系列學運電影的系譜中,會發現它頗有獨樹一格的特殊性。在主角劍仔那些狀似 激進反叛的行徑(校園封鎖、搞音樂祭、拍實驗電影)背後,事實上卻毫無任何偉大前瞻的理想可言,正如原作者村上龍所言,「如果只是對他們拳腳相向,到頭來 有所損失的還是我。個人以為,唯一的報復方法就是,活得比他們快樂。」《69》所反應出的精神,正是那種將60年代西方所謂的「反叛文化」,用一種「拿來 主義」的態度挪為己用,藉著擺出一堆「政治正確」的反叛「姿態」,來享受那稍微「逾越」於常軌的「愉悅」。
 
這種小小為惡的「逾越」,其實就像片子開頭劍仔只是為了和朋友賭口氣,決定爬越美軍基地的鐵絲網一樣,僅是一種 裝可愛的任性姿態,但並未挑戰到權勢者的權力基礎。就像他們將美軍基地與美帝勢力視為某種惡魔黨式的邪惡勢力,但他們所視為反叛精神核心的搖滾樂,在日 本、沖繩、韓國,乃至台灣等東亞地區的在地歷史裡,都是以所謂的「美帝勢力」為核心,藉著美軍基地與美軍電台等建制,才逐步風行開來。因此他們所不斷翻唱 的歌曲,是Cream樂團的〈White Room〉與〈Sunshine Of Your Love〉;他們所心儀的女孩,則被暱稱為Rolling Stones歌曲裡的Lady Jane;一切的一切,都彷彿是西方反叛文化經過文化移植的鏡片折射後,在另一時空所複製出的拙劣翻版;《69》最大的成就,正在於經營這種崇尚西風,卻 又「學得有些不像」的時代偏差感,並將其轉化為一種具有異國情調的鄉愁趣味。
 
這樣的電影雖然沒有什麼偉大的宏旨蘊藏其中,卻也在嬉笑怒罵中,迂迴地諷刺了世人對60年代的憧憬與迷戀。而在 格瓦拉(Ernesto “Che”Guevara)成為近十多年來世界反叛文化的圖騰偶像前,60年代學生運動也曾是好幾代台灣知識份子憧憬的對象。例如創刊於解嚴前夕1986 年的《當代月刊》,在第2期便製作「六0年代專輯」,以「革命的/理想的/激情的/反叛的」來形容那個年代的「精神」,希冀能收他山之石以攻錯之效。 1989年北京天安門事變後,台灣一群學運人士則以地下刊物的製作方式,匿名翻譯發行了《一九六八法國學生大革命》一書,書的首頁便寫到「讀書討論是一回 事,但要緊的是行動,是實踐!」一直到1998年,東海社會系教授趙剛翻譯了《法國1968:終結的開始》,中文世界才第一次有了較正式的相關書籍。對台 灣來說,那個西方世界推崇至極的1968年仍瀰漫在白色恐怖氣氛下,作家柏楊同年才因「大力水手事件」牽連入獄,更別遑論什麼來自西方的革命與反叛了。
 
學運電影的敘事重點,最後總與「抉擇」有關,它們彷彿暗示了在無聊透頂的生活中,總是會有可以突破的缺口,然而 隨之而來的挫敗與反撲,也可能極端巨大殘酷。但在村上龍的原著小說裡,主人翁劍仔不斷地在吹牛後又自我推翻,電影版的片尾也頗具「後設」味道地告訴我們, 這一切劇情宛如南柯一夢,無須過度當真。《69》因此是個青春無罪、反叛有理的勵志片,它或許不是60年代學生運動的忠實呈現,卻多少開啟了人們對 anything is possible的想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