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8

來自「晚期工作」的現場 (大江健三郎)

大江健三郎與大江光, 1966年, 昭日新聞




來自「晚期工作」的現場

大江健三郎

2009

今天,能夠來參加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研究所共同舉辦的學術研討會,對生存於當代世界的一名知識分子而言,既令人興奮又感激。 我收到來自籌畫這個活動的一位學者來信,信上說,中國與台灣,也就是海峽兩岸的文學研究者們,將齊聚一堂討論。對「兩岸的文學家和文學研究者們」這樣的說 法,我深受感動。

而且,被選為這個研討會主題的,是一個日本作家。以「國際視野中的大江健三郎文學」這個主題,讓我再重述一次,由中國與台灣、海峽兩岸的專家們來討論一個 日本人的文學。我已經七十四歲,走過了五十年的文學生涯。我認為這是我漫長的作家生涯中,最光輝榮耀的經驗,心中充滿了驚喜。

沖繩訴訟案

過去五年來,我是一個案子的被告。第二次世界大戰將盡之際,位於海峽兩岸的東方,在日本的兩個小島上,島民被強制集體死亡。三十九年前我曾在文章中批判: 強制他們集體死亡的,正是日本軍隊。針對這點,悲劇發生時島上負責的日軍守備隊長,及另一位已故隊長的遺族,提出了訴訟。這兩個小島,一是渡嘉敷 (Tokashiki)島,有329位島民,另一是座間味(Zamami)島,共177位島民,均被強制集體死亡。

這次由日軍強制所造成的集體死亡悲劇,在日本策畫復興超國家主義人士的口中,卻美化為殉國之舉。而這個訴訟案,正是他們發起的一連串各式各樣行動的一部分。此風波的白熱化,牽扯到日本的文部省:企圖將島上發生的歷史事實,從高中生的教科書中刪除。我正盡全力奮戰。

我今天沒有足夠的時間,跟各位報告這個案子的詳情。所以,我只提出一點;這一點引起我自身在文學上的根本反省。主要是一句話,這句話,對現在聚集在這裡的 兩岸文學家、文學研究者當中,我同輩的人士而言,會直接喚起沉重的記憶;即使是對比較年輕的人來說,透過現代史的閱讀,也應該會帶來沉痛的含義。

這句話就是「天皇陛下萬歲」!這句話,在我每次閱讀原告和被告為訴訟準備的書面資料時,都一再撼動著我。舉個具體的例子,在方才提到的渡嘉敷島強制集體死亡的現場,這句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我盡可能簡單陳述一下當時的狀況。

1945年3月27日,美軍登陸渡嘉敷島。當晚,日軍對島上居民發布軍令,要他們到北山(Nishiyama)集合,這是日軍轉移陣地後的軍營所在地,居 民於是紛紛往山谷移動。就在緊鄰的日軍軍營受到美軍密集砲轟時,來自軍營的人,向村長下達了指令。村長旋即高呼「天皇陛下萬歲」三次,聚集的村民也隨聲附 和。手榴彈引爆後,還沒死的人,掐家人的脖子、毆打他們的頭,殺死他們。總共329人死亡。這次集體死亡的強制行動,由「天皇陛下萬歲」的呼聲而起,此情 此景,在我腦海裡種下了恐怖無比的意象。

那是因為,這句話對當時日本山村裡年僅十歲的我而言,也是支配了我的國家觀、社會觀和人類觀的話語。如果在我的村子裡也進行了強制集體死亡,對少年的我來 說,那也應該是會讓我自願赴死的話語。這個具有象徵性的話語,對受到侵略以及被殖民的亞洲人來說,則是帶來死亡的侵略軍的呼喊。這個象徵性的話語,我於人 生最初十年裡也曾琅琅上口,至今是否仍在我的內心深處具有控制力?五十年來我以語言作為事業的重心,如今在恐怕會是我最後的小說中,嘗試對此作一個檢驗。

兩種「時代精神」

在日本現代化之始,夏目漱石是近現代文學文化(把視野也延伸到目前為止)的先驅作家之一。他的小說《心》(Kokoro),描寫明治時代因天皇之死而告終之際,軍人乃木希典和妻子一同殉死。

《心》 的主角是個知識分子,橫刀奪愛而背叛了朋友,使得朋友自殺,因此「決定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他切斷和社會的聯繫,與妻子二人過著孤獨的日子。天皇一死, 他卻說道:「因天皇而始的明治精神,彷彿也因天皇而終了。」「我強烈地感覺到,深受明治影響的我,此後再繼續活下去,畢竟也是跟不上時代的。我很直接地這 樣告訴妻子。她本來笑著不當一回事,卻又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跟我開玩笑說,那就殉死好了。」

過了數日,乃木大將為天皇殉死。主角說,他幾乎忘了在明治以前的封建體制下,君主駕崩之際常有的殉死之事。可是,他卻突然說要為「明治精神」殉死,然後也真的死了。

青年時期我讀了《心》這部小說。這位活在當時,卻活得和當時的社會毫無關連的知識分子,竟會為了「明治精神」或是「時代精神」而殉死,讓我覺得太不自然了。我因此抗拒了漱石。

這樣的我,在沖繩訴訟案中成了被告。興起訴訟的人,想讓導致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的(貫穿近代直到戰敗為止的)超國家主義復活,並且試圖干涉現在的中等教 育。持續閱讀他們支援的原告所準備的書面資料時,我開始思考,對我而言的「時代精神」(相對於漱石的明治而言,可說是「昭和精神」),究竟是什麼?

到1945年的夏天為止,如果我也在沖繩的強制死亡的現場,毫無疑問地,我會是奮勇回應「天皇陛下萬歲」的召喚,把手榴彈朝自己引爆的少年。可是後來日本 戰敗,在被占領的狀況下過了兩年之後,我卻成了一個熱愛民主主義《憲法》的年輕人,是相對於超國家主義絕對天皇制的另一個極端。而如今,《憲法》「九條 會」為了維護《憲法》的反戰、非武裝思想,集合了全國近八千個市民團體,我是會員之一。

於是,回顧我生存的時代,不得不說我是經歷了兩種「時代精神」的人。那麼,在我的文學裡,又如何表現這兩種「時代精神」?作為散文、評論家時(出發點是 《廣島札記》,試圖掌握全球核武狀況,包括日本人的原爆經驗;以及《沖繩札記》,以沖繩島民在沖繩戰中的受害為主,檢討日本的現代化),我一貫的立場是民 主主義與和平主義。可是,我的小說又如何?

當然,我的小說多數描寫共享著戰後民主主義「時代精神」的日本青年。而且,為了貼近現實做寫實、批判性的描寫,我大多聚焦在負面現象上,這是事實。與此同 時,我也批判性地描寫了,對另一種「時代精神」(到1945年為止的「昭和精神」)並未失去狂熱的青年。最典型的是〈十七歲〉(第二部為〈政治少年之 死〉,因右派勢力的干涉,杜絕了出版社刊登的念頭,至今未曾流通)。右派勢力之所以攻擊我,是因為他們認為,這兩篇小說以暗殺日本社會黨領袖的少年為雛 形,而且將其戲謔化。當然,作者的意圖也確是如此。

作為一名小說書寫者,我回顧至今的作品時,當然可以從中看出,生活在日本戰敗前的「時代精神」中的自己。而且,為這種「時代精神」或「昭和精神」而死的青 少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我的小說裡,例如《陛下親手為我抹去淚水之日》。不過,我從未遭遇到直接針對這篇作品的否定批判,雖然也沒有來自右派的正面 評價。

我奮戰了五年的沖繩訴訟案中,除了我方律師團高知識水準的辯論以外,意外地讓我感到很有意思的,是我在法庭作證後,接受原告律師的反方訊問之時,針對他們 的訊問中有政治意圖的部分,我相信自己全部成功地推翻了。可是同時我卻想到,如果今天在這個法庭上作證的,是我小說中熱烈唱和「天皇陛下萬歲」的各個角 色,那麼,反方詢問會如何進行?如果作者被要求對此提出證言,會從我小說中隱藏的一面,透露出什麼來?

《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慄早逝去》:昭和精神

這五年來我同時繼續創作小說,當時的這類思考,影響到我後來的作品。我指的是兩部長篇小說,第一部是至今我所出版的作品中,最新的小說。這部《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慄早逝去》(編按,近日由聯經出版),在世界上的首譯是中文版,對此我深感榮耀,也很感謝。

小說描寫日本戰敗後的占領期間,一名日本少女被美軍士兵凌辱,但後來又由轉為平民的他引導,走上她人生的道路,是具有雙重意義的故事。小說的後半部中,這名少女走上了美國人為她開拓的方向,成為國際女演員。她計畫製作一部自己所構思的電影,作為演員生涯的總結。

這名女演員,從日本四國鄉下森林裡,村莊民眾的口耳相傳中,發掘出現代化之前,當地所發生的農民暴動故事。當時由於一位女性的領導,暴動成功了(即使只不 過是一時,也讓封建制度下政治體制的尖端屈服了)。這名女演員扮演這位女性領導者,唱著煽動女性農民起義的歌曲。她從上次被鎮壓的暴動中倖存下來,歷經了 千辛萬苦,呼籲女性農民,在暴動時採用新的抗爭方法。

少年時期,在村裡農民的夏日祭典(盆踊,即盂蘭盆會前後,男女老少聚集舞蹈的祭典)中,我聽到了長久以來傳唱的歌曲,恆久不變,讚揚此次暴動的成功。此 外,我的祖母和母親,以這個暴動故事作為土地的傳承,說給我聽。從她們那裡,我也聽到了這首歌。過了六十五年後(二戰期間,農村的夏日祭典被國家權力所中 止。1945年戰敗後的五年間,是重新復活的盆踊最興盛的時期。我是在此時期記下歌詞的),我靠著自己的記憶復原了這首歌,然後在我的小說中,作為鼓舞、 召喚女性參加農民暴動的歌曲。

哈 好呀來呀
嘿唷 大家來呀
去起義呀
我們女人去起義呀
別被騙啦、別被騙啦!
哈 好呀來呀
嘿唷 大家來呀

我發表了這部小說之後,從我的小說的舞台,也就是我出生成長的四國村莊,寄來了許多抗議信。信上說,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在作為現代化分歧點的明治維新前 後,的確曾經有過兩次農民暴動,那位領導者所唱的盆踊的歌曲,也的確存在。可是,跟你小說中所寫的完全不同,你所復原的盆踊的歌,現在並未流傳。

的確如此。那時我們的村子剛從戰爭中解放出來,孩提時的自己從村子裡的祭典中所接收到的「時代精神」,這六十五年來,我寫成了各式各樣的故事。甚至可以 說,像這樣被小說化了的事物的整體,構成了我的記憶。也就是說,我在《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慄早逝去》這部小說中,表現的是我所體驗到的,緊接於戰 後的「時代精神」。而那個「時代精神」,是抵抗強權的民眾精神。


明治精神與小說的手法

為什麼我在《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慄早逝去》之後,馬上開始寫作《水死》?那是因為,我想要思考方才所提到的,我人生的兩種「時代精神」的前一種,而且是以自我反省的手法為骨幹,也就是以寫小說的方式來進行。

為了在小說裡,描寫我到十歲為止一直生活於其中的「時代精神」,我選擇了我的父親作為《水死》主角的雛形。雖然我認為現實中的父親,在思想上,跟我在《水 死》裡所描寫的父親是重疊的;可是相對於《水死》的主角死於戰敗那年,他則死於之前一年,死時的狀況,跟我在小說中所描寫的大致相同。首先在此,我要列舉 一些我的小說表現技巧,至少是我文學生涯的後半段所一貫採用的。有的評論家認為,這是我所創造出來的新方法,給予好評;有的則不屑一顧,認為這是我的小說 的偏執和弱點,一輩子都無法改善。老實說,我認為這兩種說法,各有正確的地方。但是,即使有這種自覺,我恐怕終生都無法放棄現在的小說方法和手法了;我畢 竟到了這種年紀了。我小時候,不知怎的,覺得自己未來將不得不面對這種讓人心虛的毛病,因此記住了「宿痾」這個漢語辭彙,所指的就是這種毛病吧。總之,我 現在要列舉我的小說手法如下。

一、首先,和我作家生涯後半段幾乎所有作品一樣,這次我也把小說的場景,設在四國森林山谷中的村莊。由於我的父親生於此場所,也死於河川氾濫整個村莊的那 天,所以這個設定應該是很自然的。而且自從我在《同時代的遊戲》這部長篇小說裡,稱此場所為「村子=國家=小宇宙」之後,就把它當作我所有小說場景的原型 了。寫小說對我而言,是創作作家心目中的人和世界的原型。但是,我也知道,把此場所理論性地單一化,等於是放棄了小說原本所具有的特質:把一個未知的全新 場所,轉化為讓作家和讀者共享的現實世界。可是,無論對批評者或自己,我一向固執地宣稱,以此場所為原型,對我來說是必要的。

二、我在這部小說裡,也是以「我」作為敘事者,而且和書寫小說的作家本人(最少在表面上)可視為同一人物。這難道不是倒回頭,採用了日本文學長久以來(不 過,是現代小說在日本誕生以來才有的)特有的類型「私小說」的手法嗎?——也就是把小說裡的敘事者等同於作家自己,只書寫這個「我」在現實生活中的體驗而 已;可能有人會這樣批判我。事實上,也可以說這部小說所描寫的,是作家「我」所追憶的父親的肖像。可是,如果要用「私小說」這個日本式的用語,不如說,我 企圖以「我」作為敘事者的小說,來反「私小說」,來破壞「私小說」式的「我」;這是我堅定的信念。我之所以使用這種手法,是因為這樣可以對「我」本身作根 本性的批判:無論這個「我」,是小說的敘事者「我」,或是小說裡的主角,也就是說「我」父親的「我」。

可是如果有人要批評說,這種手法在我現今的「晚期工作」中,更加限定了我的小說人物和故事、限制了想像力的自由飛躍的話,這也是對的。只不過針對這樣的批 評,我想反駁說:相對於那種想像力的自由,我有追求其他不同樣貌的想像力的自由。當然,我這樣說時,同時自覺到這種手法對我文學的設限。

三、使用這種手法,就不能讓敘事者死亡。也就是說,我小說中的描寫,永遠都被活著的「我」的界限所束縛著。傳統採用客觀視角的小說,我們甚至期待作者會有 跨越死亡彼岸的氣勢,對比之下,你這種手法豈不是致命的限制?例如,與漱石的《心》當中,身為遺書作者而出現的「我」相比,你的小說中的「我」,不是很明 顯受到束縛嗎?為什麼你沒有勇氣擴充你的小說範圍、超越作家自己實際生活的框架呢?

我接受這樣的批判。事實上我甚至想說,這是我回顧自己整個作家生涯時所抱持的遺憾。既然如此,為何在可能是我最後的小說《水死》中,仍然採用了這個手法?

在此,我想作「工作中的作家」的告白,是關於《水死》的。作家長江古義人的父親,在戰爭末期和將校們建立了關係,邀請他們到村子裡的家中。那時宴席日復一 日,他仍記憶深刻。年輕的他,根據席間透露的情報,對日本即將戰敗的過程感到憂心忡忡。他的父親後來脫離了那個團體,打算發起恐怖行動,在氾濫的河川上獨 自乘船出發,結果溺水死了。作者長江,長年構思要把這個事實寫成小說。在獲得某個資料之後,他開始寫作。可是作家以第一人稱「我」來描述事情經過的嘗試, 並未成功,於是他不得不放棄那個「水死小說」的構想。可是在這個階段,經由各方證言的展現,「我」的父親的超國家主義,也就是高喊「天皇陛下萬歲」而勇敢 赴死的思想,到底是什麼內容,逐漸變得清楚了。「我」於是放棄了「水死小說」,轉而回溯這種思想的來源。也正因如此,重新面對了日本戰敗時,十歲的自己當 時的「時代精神」。「我」確切地自覺到,「天皇陛下萬歲」那時的「時代精神」,是自己的一部分。

回到分析我小說手法的思路,現在該是第四點了。小說《水死》(不是寫作過程中放棄了的「水死小說」,而是現在一邊想著第三部如何定稿,一邊在台北旅行的 「這個我」,把真實的未定稿放入旅行箱中的那部小說),難道不是把「這個我」推出來面對這些疑問,只為了在我生活了七十四年、充滿矛盾的這個國家社會中, 摸索足以支撐自己的死亡狀態的「時代精神」的小說?而這之所以能夠成立,難道不是因為,作者並未設定第三人稱的人物來進行這部小說?

現在,我(指的是「這個我」)的主題演講,正針對進行中的小說《水死》的敘事者、也是身為小說作者的「我」所寫的未定稿,把正在發展中的內情,毫無保留地 曝露出來。相對於「這個我」所做的證言,在接下來要進行的研討會中,想必也有針對這個證言的反方訊問。「這個我」將試著回應這些反方訊問,盡力挺過研討會 中的批判,然後回到東京,重新關進書房裡,完成《水死》的定稿(經歷了此次研討會,如果「這個我」放棄完成《水死》這部作品,就像書中的「我」放棄了「水 死小說」一樣,可就麻煩了)。然後,如果《水死》能在十二月發表,各位讀了之後,也許可以解讀出,我決心如何為我自己的「時代精神」殉死的答案?而這是現 在「這個我」所懷抱的,最深切的期望。

面對崩壞

說到這裡,在演講的最後,我要再談一個我的小說手法。長期以來,我把英語、法語,有時則是其他語言的詩,和優秀的日語翻譯對照,然後將我從其中聽到的和 音,有時是不協調的和音,寫進小說裡。透過這個方式,我嘗試把我小說中所表現的,甚至是小說的文體本身,都提升到更高的層次。我舉一個實際的例子。接續前 面的次序,這是第五點了。

我正在寫的《水死》這部小說,其意象群的背後,有一個是艾略特(Thomas Eliot)的名詩《荒原》(The Waste Land)。從《水死》這個題目本身,應該有很多人會聯想到這首詩的第四章「Death By Water」。我在《水死》的第三部裡,引用了《荒原》接近結尾的一行,作為題詞。

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

我從年輕時就很喜愛英國文學研究者深瀨基寬的日語翻譯,也一併寫上。

こんな切れっぱしでわたしはわたしの崩を支へてきた。

(以如此的片片斷斷我支撐了我的崩壞)

如眾所周知,詩中的敘事者歷經漫長痛苦的旅行後,引用了但丁(Dante Alighieri)、奈瓦爾(Gerard de Nerval)等的詩句,說了這句話。雖然深瀨翻譯「fragments」時所用的「切れっぱし」(片片斷斷),在日語裡具有輕蔑的語氣……

話說回來,我長年閱讀艾略特這首長詩,若要補充深瀨的翻譯,我的理解是這樣的:「由於這些詩句的協助,遏止了我的崩壞,然後現在,我進入了另一個境界。」 這首巨作結束時,引用了《奧義書》(Upanishad)的詩句,日語譯成「與へよ。共感せよ。自制せよ。平安 平安 平安」(給予,同情,自制,平安  平安 平安)。

我的理解是:如果把痛苦的人生比喻成航海,我總算是沒有沉船而撐到這裡,然後由於這些詩句,我再也不會崩壞了。而現在,寫到一半的《水死》最終章的進行遲 疑不決,正讓我痛苦不安的時候,我開始覺得,對自己當作題詞的艾略特那行詩,我的解讀是正確的。也就是這樣的解讀:這首詩中的敘事者,並不認為自己已經從 崩壞的危機中逃開了;他現在仍然靠著這些詩句,面對著自己的崩壞,支撐著自己。

我一天天老去,日日恐懼自己的崩壞會更形每下愈況。但是,我靠著寫作小說——深瀨會形容為「こんな切れっぱしで」(如此片片斷斷)的小說——支撐著自己。今後,我也打算繼續著「晚年的工作」,阻止自己的崩壞……

謹此向海峽兩岸從事文學工作的各位,致上我全心全意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