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ngkok Airport, 2007.
受何穎怡之邀,替她翻譯的搖滾奇書《男孩吶喊自由鳥:搖滾樂的奇想故事》(The Boy Who Cried Freebird: Rock & Roll Fables and Sonic Storytelling)寫篇台版觀點的回應文,好收於書中作為對照觀點。我分配到的作業題目,是Brian Eno的ambient經典《Music for Airports》(1978)。
這本書由商周出版,台灣應該上市了。
上方照片,是台灣留英學生的熟悉場景,曼谷機場長榮轉機坪的發光泰皇,向台北倫敦航線的旅客行注目禮。
「機場音樂」的文章,則在下面。
「像熱帶的人們永遠不懂下雪的冬季」:論機場音樂
張世倫
抽象、簡約、循環的輕緩律動,是伊諾《機場音樂》的美學方向,藉由這種宛如風中棉絮的漂浮感,來尋求聲音與空
間、環境、建築的相互契合。伊諾的理想是,音樂該跟建築彼此融合滲透,無分主客高低,且不讓人有乖張突兀之感。但這種嘗試除了新鮮大膽,究竟如何評估其意
義?音樂與建築這兩種類型,本質上是否原來就有某種不可共量性(incommensurability)?
或者這麼問:音樂,有可能變成一種聲音建築嗎?對德國哲學家黑格爾(Hegel)來說,這問題可能根本問反了,
他在《美學》(Aesthetics: Lectures on Fine
Art)裡將藝術形式分為五個階層,由低到高依序是建築、雕塑、繪畫、音樂,與詩歌。在他的唯心論(idealism)思維裡,人的自由度主要倚賴於心靈
與精神(spirit)的解放提升,而藝術形式所涉及的「抽象化」程度越高,離原初的物質性越遠,則越能表徵出主體的精神獨立度,位階也就較高。
建築由於實用性強(遮蓋風吹雨打),物質狀態又與原初環境最密切,所以在黑格爾的美學階層裡地位最低;音樂與詩
歌,則涉及將思維轉化為聲音與再現符號的抽象化過程,因此被他視為最能彰顯人類精神高度的藝術形式。在這種略嫌武斷的理想型(ideal
type)的分類架構下,若音樂跑去迎合較為低階的建築需求,那便形成一種精神理念的自我下降。但伊諾的例子有點特殊,他聲稱自己的《機場音樂》絕非單純
空洞的罐頭聲響,而是能讓人沈浸/沈靜/誠敬,從而思索。那麼,這也是一種反向辯證地將建築「提升」至音樂抽象高度的嘗試了。
人的俗世侷限,及其藉由「高度」所產生的「超越」,似乎是諸多德國思潮與藝術創作的恆久主題[1],但高度所帶來的迷幻恍惚與瀕臨死亡,經驗上也只是一線之隔。伊諾的《機場音樂》起因於他77年在德國科隆機場的候機經驗,空蕩蕩的機場氛圍讓他冥想,是否有音樂能搭配這種與「飛行、漂浮、以及隱約裡與死亡邂逅調情(flirting with death)」[2]的空間經驗,畢竟死亡跟飛行,也都是離開俗世地面,昇天飛翔了,說這是超觸霉頭的死亡音樂,也不為過。
但這種《機場音樂》沈思,畢竟太過「機場貴賓室」的一派悠閒(才有餘暇如學究般沈思),太意圖擺出一種「擺在那個機場都行」的「普世」姿態[3],太過一廂情願地「菁英歐美」,而缺乏了點因地制宜、草根粗野、混種雜亂的可能性。畢竟台灣機場,國際評價極差,總是破舊簡陋,眾人神色匆忙,但出國唸書一陣子,桃園落地起飛經驗多了,我開始覺得這種台式草根機場,也沒啥不好。
那就「像熱帶的人們永遠不懂下雪的冬季[4]」,
伊諾也不會理解台式機場的破與爛,對留學生有何等無奈苦笑的親切感。畢竟機場,應該是開啟差異與區隔的交叉點,而非伊諾那意圖用西方普同性來抽象化的冰冷
空間,對凡夫俗子來說,機場就像個時空暫時凝結的點,裡面充滿了各種說不清楚,也不該說清楚的感性與情緒,絕非伊諾那理性算計宛如數學公式的音樂沈思所能
窮盡。
或許草根與普世,在地與外來,可以在機場來個相遇碰撞,那才會是最正點的Music for Airports。電影《澳洲爵士春秋》(Dingo)裡
有個橋段,讓爵士大師邁爾斯.戴維斯(Miles
Davis)搭乘的客機,突然短暫迫降在鄉下小鎮的簡陋機場裡,為了答謝鎮民款待,宛如來自外太空的老邁,離去前決定在露天停機坪表演一曲,這條樂曲雖然
緊湊刺激,但現場氣氛略嫌尷尬緊繃,彷彿有種令人興奮的不確定感,正在眼前開展[5]。對我來說,這種在out-of-this-world與down-to-earth之間的張力、拉扯,與不確定性,這才是機場的真正本質。
[1] 比較近代的著名例子,譬如溫德斯(Wim Wenders)的電影《慾望之翼》(Wings of Desire)、荷索(Werner Herzog)的紀錄片《小小迪特想要飛》(Little Dieter Needs to Fly)、史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的《直昇機弦樂四重奏》(Helicopter String Quartet)等,不勝枚舉,而這些作品多少都探討了高度、超越,與死亡間的辯證關係。
[2] 見Brian Eno的《A Year With Swollen Appendices – Brian Eno’s Diary》一書,尤其是頁293~297。
[3] 這種機場所營造的「普世」氛圍,就像各國空港裡都配置的圖示符號標誌,表面上大同小異,但其實更彰顯了溝通的困難與不可能性。關於這個命題,一個極佳的詮釋來自加拿大導演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的短片《過客》(En Passant),全片內容見 Part 1 Part 2。
[4] 語出歌手薛岳1985年的空港搖滾經典〈機場〉,歌詞中的主人翁因留學或移民之故將行遠離,歌詞充滿台灣社會脈絡特有的機場情意結(complex)。
[5] 這段爵士電影的名場面,可在此網址觀看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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