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
有趣的意見,謝謝轉寄。這幾天也看了不少國外媒體對此事件的評述,感覺上,大致分成兩個方向,第一種比較傾向政治表態學,埋怨Dylan沒有或明或暗地示意某種反叛姿態(即便只是象徵上的),反倒多所遷就官方立場,在中國(艾未未事件的當下)與越南(當年那些反戰歌曲的對象客體)等地避唱某些關鍵曲目(一個有趣的心理分析式細節,Dylan第一場中國表演,首條歌是Gonna Change My Way Of Thinking,可歪譯為:「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
另一種詮釋,則接近這位德國朋友的講法,基本上用一種較為erudite的藝文愛好者論調,覆頌Dylan個人英雄史裡,那段棄絕抗議歌手標籤的往事,認為要他政治發言既無必要,也不實際,不該那麼懷舊,因為就像She Belongs To Me裡唱的,「他是個藝術家,才不回頭哩」。(但說實在的,有誰不是帶著一絲昔日風情,去參加這場演唱會?)
我的感覺是,這兩種角度都有所不足。確實歌手無需、也不能為運動代言,但是若第一種論調在Dylan身處的西方輿論界都不在少數,那做為第三世界的人們,若有意無意地誤讀或挪用其意象,或許仍有過度天真,且認識不清的問題,卻也不能想當然爾地馬上用第二種「你不懂真正的Dylan」論調來回應。
怎麼說呢?假如「Dylan學」是一套knowledge system,人們在那個無網路且資訊匱乏的時代,原本就是用很在地的脈絡與視野,去建構自己想像中的「迪倫」或「狄倫」。也許有人翻譯了文章,也許有人輾轉看到了紀錄片Don't Look Back,才像拼馬賽克般,慢慢組成一個(對西方嚴肅樂迷來說或許永遠不夠「真確」、「完整」的)Dylan形象。換言之,這種樂迷資訊的「lag」,本來就是非英語地區樂迷的宿命,其實沒甚麼好說嘴的。我們本來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理解、詮釋跟挪用Dylan,而西方歌手也是到了晚近二十年唱片工業不景氣,才懂得大幅開發亞洲等地的演唱會市場。讀到有些西方評論,用心良苦地一直上課,言外之意是你們仍舊落後,彷彿總是反智,I'm Not There的Dylan永遠領先,這種說詞,恐怕也不能讓人太滿意。
怎麼說呢?假如「Dylan學」是一套knowledge system,人們在那個無網路且資訊匱乏的時代,原本就是用很在地的脈絡與視野,去建構自己想像中的「迪倫」或「狄倫」。也許有人翻譯了文章,也許有人輾轉看到了紀錄片Don't Look Back,才像拼馬賽克般,慢慢組成一個(對西方嚴肅樂迷來說或許永遠不夠「真確」、「完整」的)Dylan形象。換言之,這種樂迷資訊的「lag」,本來就是非英語地區樂迷的宿命,其實沒甚麼好說嘴的。我們本來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理解、詮釋跟挪用Dylan,而西方歌手也是到了晚近二十年唱片工業不景氣,才懂得大幅開發亞洲等地的演唱會市場。讀到有些西方評論,用心良苦地一直上課,言外之意是你們仍舊落後,彷彿總是反智,I'm Not There的Dylan永遠領先,這種說詞,恐怕也不能讓人太滿意。
我的感覺是,若觀察Dylan,會發現他80年代有好長一段低潮期,作品素質良莠不齊,創作方向模糊,常被認為是昔日黃花 -- 永遠記得,We Are The World的最後,他像個魔教大教主現身,唱著奇怪又媚俗的訊息,真是生涯最低點。這個地位危機,後來他用兩個方式超越,首先是找好的製作人處理、加強新作品質(Oh Mercy的Daniel Lanois是一例),其次是在90年代開發所謂的bootleg series,大量推出昔日壓箱的歷史舊作,並開始授權紀錄片(如No Direction Home)與傳記出版。大部分的樂迷,也是到了這個階段,方有充足機會,並被半強迫地要求去認識所謂的(加括號的、文化產業中介的)「真正的Dylan」。
但這種正統授權的史觀與斷代法,基本上都是Dylan及其產業所希冀的想像方式,有時候我十分懷疑,套著這種思路去爭論誰比較懂,誰才是Dylan專家,怎樣的Dylan知識才是全面的、Dylan真誠於否,在這次事件上,是不是真的那麼有意義?這個懷疑與保留不一定是反智,而是在理解歌手的知識同時,也未必要順著「作者論」的角度照單全收。沒錯,他拒絕抗議或政治歌手的封號了,但在那些彷彿永遠出不完的bootleg series與商品裡,難道沒有絲毫他(及其代理建制),仍在「flirting」(想不出更好的動詞)這種叛逆與抗議形象,藉以讓事業回春並維持熱度,並拓展市場的蛛絲馬跡?是的,他說不要回頭,幹嘛懷舊,但說實話,他現在能(會)開一場演唱會,結果裡面全是近十年的近作嗎?
但這種正統授權的史觀與斷代法,基本上都是Dylan及其產業所希冀的想像方式,有時候我十分懷疑,套著這種思路去爭論誰比較懂,誰才是Dylan專家,怎樣的Dylan知識才是全面的、Dylan真誠於否,在這次事件上,是不是真的那麼有意義?這個懷疑與保留不一定是反智,而是在理解歌手的知識同時,也未必要順著「作者論」的角度照單全收。沒錯,他拒絕抗議或政治歌手的封號了,但在那些彷彿永遠出不完的bootleg series與商品裡,難道沒有絲毫他(及其代理建制),仍在「flirting」(想不出更好的動詞)這種叛逆與抗議形象,藉以讓事業回春並維持熱度,並拓展市場的蛛絲馬跡?是的,他說不要回頭,幹嘛懷舊,但說實話,他現在能(會)開一場演唱會,結果裡面全是近十年的近作嗎?
Dylan產業對其形象的神秘化與掌控,應該是流行音樂研究極有趣的個案(還記得Don't Look Back裡他如何操弄記者嗎?)。不能鄉愁,但明明大家是在懷舊,不該指望他抗議,但明明他的意象,追究到底也就是一身「傲骨」罷。我們永遠抓不住Dylan,但這也讓他無論如何詮釋,永遠都是歌手與聽者的詭譎棋局裡,永遠先我們一手的不敗贏家 -- 不像Leonard Cohen,有一絲自嘲反諷的弱者形象。I'm Not There的意思是,每當我們以為趕上了,他(的產業)又會說:「迪倫不是這樣的」。也許做為歌迷,我們可以享受這種有些自虐的觀看與聆聽位置,但這畢竟不是評論該有的角度。
對我來說,那麼標榜異質又不流俗,演唱會向以我行我素聞名的他,這次被抓包配合官方自我檢查,也就不是「妥協與否」的問題 (就算他能唱那幾條經典老歌,又能代表甚麼?中國民主就會突然進步十年嗎?要是沒有艾未未事件,西方輿論說不定還會稱讚中國讓他表演,是開明進步之舉)。
這件事情比較像,一個妥善保護、難以穿越的神話外殼,突然裂了幾個不甚美觀、足堪說嘴的「裂縫」,no more,no less。
而埋怨他沒順勢表態,雖是誤會一場,實際意義不大,且終究「所託非人」,但這種一廂情願,倘若不從作者論角度去看,並將它放在產業與社會脈絡下,倒也不是那麼難以理解,更無需用音樂專家的口吻,太去數落尋覓政權「裂縫」的異議者。
歌手的「裂縫」,政權的「裂縫」,兩種少見的「裂縫」。
不過有了「裂縫」,才有光進來,是吧? (Cohen說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