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8/20
鄉愁與遠方 (奚淞)
自父親過世,母親依舊操持家務,只是閒暇時,常獨自陷入鬱然的沉思。她專注的神情,彷彿在審視內心深處瘀血的傷楚,不容任何人打擾。
母親削瘦、落寞的神色,使剛從國外趕回的我十分擔憂。總得想法子轉移一下她的心情才好,我這樣想。
買了一大堆文學類的書,我鼓勵母親閱讀,看到她翻書吃力的模樣,才知道她視力衰弱,應配老花眼鏡了。我催促母親多吃一點有營養的東西、滋補身體。觀察她進食困難,才又發覺母親牙齒缺損,早該看牙醫了。原來,母親在照顧父親的最後一兩年中,完全疏忽了自己身體的保養。
配眼鏡、看牙醫,忙著陪母親做妥一切,母親的面容仍舊寂寥不開。我又想出主意:為什麼不勸她習畫呢?調色弄彩,或許可以使母親開心些。
接受我備好的紙筆顏料,母親無奈的笑了。她說:“還是算了罷,我這輩子從來也沒畫過畫,你叫我從何畫起?”
當時我替母親收集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畫冊希望藉此激發她對造形和色彩的興趣。記得畫冊中還夾有張照堂編的“生活筆記”,是一本匯集中西攝影家的相片冊子。
母親遲遲沒有動筆,直到有一天黃昏,我走進母親的房中,驚喜的發現她居然戴起老花眼鏡,俯首描圖。因為初習畫,她拿鉛筆的手柔弱不穩。然而潔白的畫紙,分明浮現了一個吹笛少年,行走在曠野間的情景。
“姆媽,太棒了。”我高興的大叫:“你還說你不會畫,一出手就不凡啊。”
母親被我逗笑了,有點不好意思的說:“畫得不好。我對照片臨的,畫得一點也不像。”
我拿起攤在桌面的“生活筆記”,母親臨摹的是一幅外國攝影家的作品。相片邊上印了幾行細小的鉛字:
“一九五六年五月十六日秘魯安地斯山岩,攝影家Werner Bischof的採訪車失事在山谷裡,使得這個憂鬱的山嶺充滿哀傷。他在失業前拍攝了這張照片——一個印地安吹笛少年邁向村莊的歸途。照片解釋了:什麼叫做關心,什麼叫做遺忘,什麼叫做鄉愁,什麼叫做遠方。”
這段圖文說明,給予我奇妙的觸動。 “關心”、“遺忘”……“鄉愁”、“遠方”……片段字句和踽踽獨行的吹笛少年,彷彿道出了人生某種難以形容的境遇。
有趣的是,一位二十多年前的西方攝影家作品,居然使我的母親臨老習起畫來。只是母親筆下的吹笛少年,不像印地安人,倒像個中國村童,吹笛行走在中國的鄉野裡。
習畫後的母親,可以看出她心情很大的轉變,由黑白的鉛筆素描,她又興致勃勃,著手畫設色的花卉與風景。大概是繪畫中的形象和色彩勾醒了她心中深隱的記憶輪廓。在談天時,她的話也多了,經常叨叨談起許多我沒聽過的遼遠舊事。
我有時深感興趣的聆聽,有時不免犯了年輕人的毛病——心不在焉,口裡嗯哼,心裡淨想自己的事。
一個晚上,我似聽非聽的倚坐在母親床頭。母親正談到她出生的農村——靠近浙江湖州的連市。隔了半個世紀,那些守舊、樸素又和藹的人們,彷彿都在母親的描述中朦朧復現了。我沒來由的悚然一驚,感受到遼闊時空莫大的誘引。我突然體會到:住在都市三樓公寓裡的母親和我,在這樣的深夜,竟好像背倚背,處身於無垠的曠野。她放眼尋逡遙遠的過去。而我,正翹足瞭望茫漠的未來。方向雖不同,卻同是一種極目,同是一種遠方,同是一種對人生理想之境的鄉愁。
我心中再度鮮明的浮現出吹笛少年的身影。找出母親初習畫的舊稿,我依母親的素描,刻製吹笛少年的木刻版畫。
少年行走著,像行走在真實人間,也像行走於虛無之鄉。他可以是一個印地安孩子,也能夠是漢族或其他種族的孩子。他行走在母親和我的筆下,相信他也同時行走在許多人的心底。
版畫終於完成了,它轉刻自母親的素描,素描摹自已故美國攝影家的遺作,而這幀舊照又拍自一九五六年的秘魯安地斯山區。當時,一位印地安少年正一邊吹笛、一邊走向遠處的村莊。你瞧,這一切都因為奇妙的因緣,牢牢的結合在一起了。
在這裡,我謹以“吹笛少年”木刻版畫獻給我的母親,和所有心中懷有鄉愁和遠方的朋友。
(《姆媽,看這片繁花》,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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