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明當時「白天在麵店樓下包水餃,晚上在樓頂寫台灣人四百年史,同時重新學習馬克思主義。」
2009年12月17日,92歲的史明拖著病軀返台就醫,他說,「就算死,也要死在台灣」。
12月18日拍下這三張照片時,老邁的店主人,已回到他思慕的故鄉。
今天,能夠來參加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研究所共同舉辦的學術研討會,對生存於當代世界的一名知識分子而言,既令人興奮又感激。 我收到來自籌畫這個活動的一位學者來信,信上說,中國與台灣,也就是海峽兩岸的文學研究者們,將齊聚一堂討論。對「兩岸的文學家和文學研究者們」這樣的說 法,我深受感動。
而且,被選為這個研討會主題的,是一個日本作家。以「國際視野中的大江健三郎文學」這個主題,讓我再重述一次,由中國與台灣、海峽兩岸的專家們來討論一個 日本人的文學。我已經七十四歲,走過了五十年的文學生涯。我認為這是我漫長的作家生涯中,最光輝榮耀的經驗,心中充滿了驚喜。
沖繩訴訟案
過去五年來,我是一個案子的被告。第二次世界大戰將盡之際,位於海峽兩岸的東方,在日本的兩個小島上,島民被強制集體死亡。三十九年前我曾在文章中批判: 強制他們集體死亡的,正是日本軍隊。針對這點,悲劇發生時島上負責的日軍守備隊長,及另一位已故隊長的遺族,提出了訴訟。這兩個小島,一是渡嘉敷 (Tokashiki)島,有329位島民,另一是座間味(Zamami)島,共177位島民,均被強制集體死亡。
這次由日軍強制所造成的集體死亡悲劇,在日本策畫復興超國家主義人士的口中,卻美化為殉國之舉。而這個訴訟案,正是他們發起的一連串各式各樣行動的一部分。此風波的白熱化,牽扯到日本的文部省:企圖將島上發生的歷史事實,從高中生的教科書中刪除。我正盡全力奮戰。
我今天沒有足夠的時間,跟各位報告這個案子的詳情。所以,我只提出一點;這一點引起我自身在文學上的根本反省。主要是一句話,這句話,對現在聚集在這裡的 兩岸文學家、文學研究者當中,我同輩的人士而言,會直接喚起沉重的記憶;即使是對比較年輕的人來說,透過現代史的閱讀,也應該會帶來沉痛的含義。
這句話就是「天皇陛下萬歲」!這句話,在我每次閱讀原告和被告為訴訟準備的書面資料時,都一再撼動著我。舉個具體的例子,在方才提到的渡嘉敷島強制集體死亡的現場,這句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我盡可能簡單陳述一下當時的狀況。
1945年3月27日,美軍登陸渡嘉敷島。當晚,日軍對島上居民發布軍令,要他們到北山(Nishiyama)集合,這是日軍轉移陣地後的軍營所在地,居 民於是紛紛往山谷移動。就在緊鄰的日軍軍營受到美軍密集砲轟時,來自軍營的人,向村長下達了指令。村長旋即高呼「天皇陛下萬歲」三次,聚集的村民也隨聲附 和。手榴彈引爆後,還沒死的人,掐家人的脖子、毆打他們的頭,殺死他們。總共329人死亡。這次集體死亡的強制行動,由「天皇陛下萬歲」的呼聲而起,此情 此景,在我腦海裡種下了恐怖無比的意象。
那是因為,這句話對當時日本山村裡年僅十歲的我而言,也是支配了我的國家觀、社會觀和人類觀的話語。如果在我的村子裡也進行了強制集體死亡,對少年的我來 說,那也應該是會讓我自願赴死的話語。這個具有象徵性的話語,對受到侵略以及被殖民的亞洲人來說,則是帶來死亡的侵略軍的呼喊。這個象徵性的話語,我於人 生最初十年裡也曾琅琅上口,至今是否仍在我的內心深處具有控制力?五十年來我以語言作為事業的重心,如今在恐怕會是我最後的小說中,嘗試對此作一個檢驗。
兩種「時代精神」
在日本現代化之始,夏目漱石是近現代文學文化(把視野也延伸到目前為止)的先驅作家之一。他的小說《心》(Kokoro),描寫明治時代因天皇之死而告終之際,軍人乃木希典和妻子一同殉死。
《心》 的主角是個知識分子,橫刀奪愛而背叛了朋友,使得朋友自殺,因此「決定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他切斷和社會的聯繫,與妻子二人過著孤獨的日子。天皇一死, 他卻說道:「因天皇而始的明治精神,彷彿也因天皇而終了。」「我強烈地感覺到,深受明治影響的我,此後再繼續活下去,畢竟也是跟不上時代的。我很直接地這 樣告訴妻子。她本來笑著不當一回事,卻又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跟我開玩笑說,那就殉死好了。」
過了數日,乃木大將為天皇殉死。主角說,他幾乎忘了在明治以前的封建體制下,君主駕崩之際常有的殉死之事。可是,他卻突然說要為「明治精神」殉死,然後也真的死了。
青年時期我讀了《心》這部小說。這位活在當時,卻活得和當時的社會毫無關連的知識分子,竟會為了「明治精神」或是「時代精神」而殉死,讓我覺得太不自然了。我因此抗拒了漱石。
這樣的我,在沖繩訴訟案中成了被告。興起訴訟的人,想讓導致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的(貫穿近代直到戰敗為止的)超國家主義復活,並且試圖干涉現在的中等教 育。持續閱讀他們支援的原告所準備的書面資料時,我開始思考,對我而言的「時代精神」(相對於漱石的明治而言,可說是「昭和精神」),究竟是什麼?
到1945年的夏天為止,如果我也在沖繩的強制死亡的現場,毫無疑問地,我會是奮勇回應「天皇陛下萬歲」的召喚,把手榴彈朝自己引爆的少年。可是後來日本 戰敗,在被占領的狀況下過了兩年之後,我卻成了一個熱愛民主主義《憲法》的年輕人,是相對於超國家主義絕對天皇制的另一個極端。而如今,《憲法》「九條 會」為了維護《憲法》的反戰、非武裝思想,集合了全國近八千個市民團體,我是會員之一。
於是,回顧我生存的時代,不得不說我是經歷了兩種「時代精神」的人。那麼,在我的文學裡,又如何表現這兩種「時代精神」?作為散文、評論家時(出發點是 《廣島札記》,試圖掌握全球核武狀況,包括日本人的原爆經驗;以及《沖繩札記》,以沖繩島民在沖繩戰中的受害為主,檢討日本的現代化),我一貫的立場是民 主主義與和平主義。可是,我的小說又如何?
當然,我的小說多數描寫共享著戰後民主主義「時代精神」的日本青年。而且,為了貼近現實做寫實、批判性的描寫,我大多聚焦在負面現象上,這是事實。與此同 時,我也批判性地描寫了,對另一種「時代精神」(到1945年為止的「昭和精神」)並未失去狂熱的青年。最典型的是〈十七歲〉(第二部為〈政治少年之 死〉,因右派勢力的干涉,杜絕了出版社刊登的念頭,至今未曾流通)。右派勢力之所以攻擊我,是因為他們認為,這兩篇小說以暗殺日本社會黨領袖的少年為雛 形,而且將其戲謔化。當然,作者的意圖也確是如此。
作為一名小說書寫者,我回顧至今的作品時,當然可以從中看出,生活在日本戰敗前的「時代精神」中的自己。而且,為這種「時代精神」或「昭和精神」而死的青 少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我的小說裡,例如《陛下親手為我抹去淚水之日》。不過,我從未遭遇到直接針對這篇作品的否定批判,雖然也沒有來自右派的正面 評價。
我奮戰了五年的沖繩訴訟案中,除了我方律師團高知識水準的辯論以外,意外地讓我感到很有意思的,是我在法庭作證後,接受原告律師的反方訊問之時,針對他們 的訊問中有政治意圖的部分,我相信自己全部成功地推翻了。可是同時我卻想到,如果今天在這個法庭上作證的,是我小說中熱烈唱和「天皇陛下萬歲」的各個角 色,那麼,反方詢問會如何進行?如果作者被要求對此提出證言,會從我小說中隱藏的一面,透露出什麼來?
《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慄早逝去》:昭和精神
這五年來我同時繼續創作小說,當時的這類思考,影響到我後來的作品。我指的是兩部長篇小說,第一部是至今我所出版的作品中,最新的小說。這部《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慄早逝去》(編按,近日由聯經出版),在世界上的首譯是中文版,對此我深感榮耀,也很感謝。
小說描寫日本戰敗後的占領期間,一名日本少女被美軍士兵凌辱,但後來又由轉為平民的他引導,走上她人生的道路,是具有雙重意義的故事。小說的後半部中,這名少女走上了美國人為她開拓的方向,成為國際女演員。她計畫製作一部自己所構思的電影,作為演員生涯的總結。
這名女演員,從日本四國鄉下森林裡,村莊民眾的口耳相傳中,發掘出現代化之前,當地所發生的農民暴動故事。當時由於一位女性的領導,暴動成功了(即使只不 過是一時,也讓封建制度下政治體制的尖端屈服了)。這名女演員扮演這位女性領導者,唱著煽動女性農民起義的歌曲。她從上次被鎮壓的暴動中倖存下來,歷經了 千辛萬苦,呼籲女性農民,在暴動時採用新的抗爭方法。
少年時期,在村裡農民的夏日祭典(盆踊,即盂蘭盆會前後,男女老少聚集舞蹈的祭典)中,我聽到了長久以來傳唱的歌曲,恆久不變,讚揚此次暴動的成功。此 外,我的祖母和母親,以這個暴動故事作為土地的傳承,說給我聽。從她們那裡,我也聽到了這首歌。過了六十五年後(二戰期間,農村的夏日祭典被國家權力所中 止。1945年戰敗後的五年間,是重新復活的盆踊最興盛的時期。我是在此時期記下歌詞的),我靠著自己的記憶復原了這首歌,然後在我的小說中,作為鼓舞、 召喚女性參加農民暴動的歌曲。
哈 好呀來呀
嘿唷 大家來呀
去起義呀
我們女人去起義呀
別被騙啦、別被騙啦!
哈 好呀來呀
嘿唷 大家來呀
我發表了這部小說之後,從我的小說的舞台,也就是我出生成長的四國村莊,寄來了許多抗議信。信上說,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在作為現代化分歧點的明治維新前 後,的確曾經有過兩次農民暴動,那位領導者所唱的盆踊的歌曲,也的確存在。可是,跟你小說中所寫的完全不同,你所復原的盆踊的歌,現在並未流傳。
的確如此。那時我們的村子剛從戰爭中解放出來,孩提時的自己從村子裡的祭典中所接收到的「時代精神」,這六十五年來,我寫成了各式各樣的故事。甚至可以 說,像這樣被小說化了的事物的整體,構成了我的記憶。也就是說,我在《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慄早逝去》這部小說中,表現的是我所體驗到的,緊接於戰 後的「時代精神」。而那個「時代精神」,是抵抗強權的民眾精神。
明治精神與小說的手法
為什麼我在《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慄早逝去》之後,馬上開始寫作《水死》?那是因為,我想要思考方才所提到的,我人生的兩種「時代精神」的前一種,而且是以自我反省的手法為骨幹,也就是以寫小說的方式來進行。
為了在小說裡,描寫我到十歲為止一直生活於其中的「時代精神」,我選擇了我的父親作為《水死》主角的雛形。雖然我認為現實中的父親,在思想上,跟我在《水 死》裡所描寫的父親是重疊的;可是相對於《水死》的主角死於戰敗那年,他則死於之前一年,死時的狀況,跟我在小說中所描寫的大致相同。首先在此,我要列舉 一些我的小說表現技巧,至少是我文學生涯的後半段所一貫採用的。有的評論家認為,這是我所創造出來的新方法,給予好評;有的則不屑一顧,認為這是我的小說 的偏執和弱點,一輩子都無法改善。老實說,我認為這兩種說法,各有正確的地方。但是,即使有這種自覺,我恐怕終生都無法放棄現在的小說方法和手法了;我畢 竟到了這種年紀了。我小時候,不知怎的,覺得自己未來將不得不面對這種讓人心虛的毛病,因此記住了「宿痾」這個漢語辭彙,所指的就是這種毛病吧。總之,我 現在要列舉我的小說手法如下。
一、首先,和我作家生涯後半段幾乎所有作品一樣,這次我也把小說的場景,設在四國森林山谷中的村莊。由於我的父親生於此場所,也死於河川氾濫整個村莊的那 天,所以這個設定應該是很自然的。而且自從我在《同時代的遊戲》這部長篇小說裡,稱此場所為「村子=國家=小宇宙」之後,就把它當作我所有小說場景的原型 了。寫小說對我而言,是創作作家心目中的人和世界的原型。但是,我也知道,把此場所理論性地單一化,等於是放棄了小說原本所具有的特質:把一個未知的全新 場所,轉化為讓作家和讀者共享的現實世界。可是,無論對批評者或自己,我一向固執地宣稱,以此場所為原型,對我來說是必要的。
二、我在這部小說裡,也是以「我」作為敘事者,而且和書寫小說的作家本人(最少在表面上)可視為同一人物。這難道不是倒回頭,採用了日本文學長久以來(不 過,是現代小說在日本誕生以來才有的)特有的類型「私小說」的手法嗎?——也就是把小說裡的敘事者等同於作家自己,只書寫這個「我」在現實生活中的體驗而 已;可能有人會這樣批判我。事實上,也可以說這部小說所描寫的,是作家「我」所追憶的父親的肖像。可是,如果要用「私小說」這個日本式的用語,不如說,我 企圖以「我」作為敘事者的小說,來反「私小說」,來破壞「私小說」式的「我」;這是我堅定的信念。我之所以使用這種手法,是因為這樣可以對「我」本身作根 本性的批判:無論這個「我」,是小說的敘事者「我」,或是小說裡的主角,也就是說「我」父親的「我」。
可是如果有人要批評說,這種手法在我現今的「晚期工作」中,更加限定了我的小說人物和故事、限制了想像力的自由飛躍的話,這也是對的。只不過針對這樣的批 評,我想反駁說:相對於那種想像力的自由,我有追求其他不同樣貌的想像力的自由。當然,我這樣說時,同時自覺到這種手法對我文學的設限。
三、使用這種手法,就不能讓敘事者死亡。也就是說,我小說中的描寫,永遠都被活著的「我」的界限所束縛著。傳統採用客觀視角的小說,我們甚至期待作者會有 跨越死亡彼岸的氣勢,對比之下,你這種手法豈不是致命的限制?例如,與漱石的《心》當中,身為遺書作者而出現的「我」相比,你的小說中的「我」,不是很明 顯受到束縛嗎?為什麼你沒有勇氣擴充你的小說範圍、超越作家自己實際生活的框架呢?
我接受這樣的批判。事實上我甚至想說,這是我回顧自己整個作家生涯時所抱持的遺憾。既然如此,為何在可能是我最後的小說《水死》中,仍然採用了這個手法?
在此,我想作「工作中的作家」的告白,是關於《水死》的。作家長江古義人的父親,在戰爭末期和將校們建立了關係,邀請他們到村子裡的家中。那時宴席日復一 日,他仍記憶深刻。年輕的他,根據席間透露的情報,對日本即將戰敗的過程感到憂心忡忡。他的父親後來脫離了那個團體,打算發起恐怖行動,在氾濫的河川上獨 自乘船出發,結果溺水死了。作者長江,長年構思要把這個事實寫成小說。在獲得某個資料之後,他開始寫作。可是作家以第一人稱「我」來描述事情經過的嘗試, 並未成功,於是他不得不放棄那個「水死小說」的構想。可是在這個階段,經由各方證言的展現,「我」的父親的超國家主義,也就是高喊「天皇陛下萬歲」而勇敢 赴死的思想,到底是什麼內容,逐漸變得清楚了。「我」於是放棄了「水死小說」,轉而回溯這種思想的來源。也正因如此,重新面對了日本戰敗時,十歲的自己當 時的「時代精神」。「我」確切地自覺到,「天皇陛下萬歲」那時的「時代精神」,是自己的一部分。
回到分析我小說手法的思路,現在該是第四點了。小說《水死》(不是寫作過程中放棄了的「水死小說」,而是現在一邊想著第三部如何定稿,一邊在台北旅行的 「這個我」,把真實的未定稿放入旅行箱中的那部小說),難道不是把「這個我」推出來面對這些疑問,只為了在我生活了七十四年、充滿矛盾的這個國家社會中, 摸索足以支撐自己的死亡狀態的「時代精神」的小說?而這之所以能夠成立,難道不是因為,作者並未設定第三人稱的人物來進行這部小說?
現在,我(指的是「這個我」)的主題演講,正針對進行中的小說《水死》的敘事者、也是身為小說作者的「我」所寫的未定稿,把正在發展中的內情,毫無保留地 曝露出來。相對於「這個我」所做的證言,在接下來要進行的研討會中,想必也有針對這個證言的反方訊問。「這個我」將試著回應這些反方訊問,盡力挺過研討會 中的批判,然後回到東京,重新關進書房裡,完成《水死》的定稿(經歷了此次研討會,如果「這個我」放棄完成《水死》這部作品,就像書中的「我」放棄了「水 死小說」一樣,可就麻煩了)。然後,如果《水死》能在十二月發表,各位讀了之後,也許可以解讀出,我決心如何為我自己的「時代精神」殉死的答案?而這是現 在「這個我」所懷抱的,最深切的期望。
面對崩壞
說到這裡,在演講的最後,我要再談一個我的小說手法。長期以來,我把英語、法語,有時則是其他語言的詩,和優秀的日語翻譯對照,然後將我從其中聽到的和 音,有時是不協調的和音,寫進小說裡。透過這個方式,我嘗試把我小說中所表現的,甚至是小說的文體本身,都提升到更高的層次。我舉一個實際的例子。接續前 面的次序,這是第五點了。
我正在寫的《水死》這部小說,其意象群的背後,有一個是艾略特(Thomas Eliot)的名詩《荒原》(The Waste Land)。從《水死》這個題目本身,應該有很多人會聯想到這首詩的第四章「Death By Water」。我在《水死》的第三部裡,引用了《荒原》接近結尾的一行,作為題詞。
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
我從年輕時就很喜愛英國文學研究者深瀨基寬的日語翻譯,也一併寫上。
こんな切れっぱしでわたしはわたしの崩を支へてきた。
(以如此的片片斷斷我支撐了我的崩壞)
如眾所周知,詩中的敘事者歷經漫長痛苦的旅行後,引用了但丁(Dante Alighieri)、奈瓦爾(Gerard de Nerval)等的詩句,說了這句話。雖然深瀨翻譯「fragments」時所用的「切れっぱし」(片片斷斷),在日語裡具有輕蔑的語氣……
話說回來,我長年閱讀艾略特這首長詩,若要補充深瀨的翻譯,我的理解是這樣的:「由於這些詩句的協助,遏止了我的崩壞,然後現在,我進入了另一個境界。」 這首巨作結束時,引用了《奧義書》(Upanishad)的詩句,日語譯成「與へよ。共感せよ。自制せよ。平安 平安 平安」(給予,同情,自制,平安 平安 平安)。
我的理解是:如果把痛苦的人生比喻成航海,我總算是沒有沉船而撐到這裡,然後由於這些詩句,我再也不會崩壞了。而現在,寫到一半的《水死》最終章的進行遲 疑不決,正讓我痛苦不安的時候,我開始覺得,對自己當作題詞的艾略特那行詩,我的解讀是正確的。也就是這樣的解讀:這首詩中的敘事者,並不認為自己已經從 崩壞的危機中逃開了;他現在仍然靠著這些詩句,面對著自己的崩壞,支撐著自己。
我一天天老去,日日恐懼自己的崩壞會更形每下愈況。但是,我靠著寫作小說——深瀨會形容為「こんな切れっぱしで」(如此片片斷斷)的小說——支撐著自己。今後,我也打算繼續著「晚年的工作」,阻止自己的崩壞……
謹此向海峽兩岸從事文學工作的各位,致上我全心全意的感謝。
Raymond Williams (1921-1988)
1985
2007 -2 –3修正譯槁
翻譯:馮建三
礦工在劈、在挖煤礦的時候,總是伴隨著許多吵雜的聲音、塵土,以及許多沒有用的石塊。類似的道理,煤礦大罷工發生後,有些核心議題對於社會來說,具有重大意義,但環繞這些 議題之周遭,經常也會有許多雜音與塵土,以及足以造成困惑的、短期的或惡意的論點,致使這些議題隱諱不顯。千千萬萬的礦工當中之絕大部分,已經以其非凡的人文品質,歷經集體的磨難,履行了他們對工會的責任。現在,社會主義者的責任在肩,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得持續支持礦工,不僅如此,我們還得澄清核心議題是些什麼,在未來的數十年,我們得通過社會遊說,推進這些議題;未來,英國社會將呈現哪些光景,將由這些議題所決定。在這場罷工中,界定這些議題的四個關鍵詞是:經營管理(managemnet);經濟(economic);社區、社群(community);法律與秩序(law-and-order)。
以下,我將逐次討論這四個關鍵詞,使之導向總體層次的議題。
在「經營管理階層」片面決定關閉部份礦坑後,工會開始罷工。在這裡,我們必須處理的議題,實乃攸關社會主義鴻圖大業的核心。早先,有關各種協議與程序的論點,僅屬當下與立即;早先,人們談論的政治脈絡與風格,固然重要,卻遠遠望此議題而莫及。這個議題是,勞動者認定他們應該有權,不僅控制自己的薪資與工作條件,而且也要能夠控制他們的工作之本質。無庸置疑,這個認定具有絕對的人文內涵。假使否認這個認定的正當,或僅只是要為其設定成立的條件,都等於是使將男男女女的整個階級,臣服於他人的意志之下。我們可以預期,資本家會否認這個認定。他們建立其世界的基礎,是通過其資本權力,設定雇用的經營管理條件,然後臣服實質的大多數勞動者。每當有人挑戰這個權力,他們就滿心憤怒、也滿心鄙視。另一方面,歷經許多世代、奮進於極其困難的實務條件,社會主義者是在朝向一個社會願景前進,是要讓這個認定的人文內涵能夠開始為人認知,或最後能夠得到實現的機會。我們自己的勞工運動之主流,選擇了一個特別的路徑。這就是,我們將主要的產業與服務業國有化,這樣一來,這些事業代表者,就不是資本家以私人利潤形式展現的利益,它們將使得國家或公共利益得以具體展現。這似乎是合理的前進路徑,是替代老舊的、不負責任的資本主義之方案。
但是,這個路徑導向何方?這場礦工大罷工說得一清二楚。遠比其他任何單一事件,它讓我們更能清楚認知,這個路徑與其原初的人文認定之內涵,相去還是相當遙遠。了解個中差異的關鍵詞,正是相當滑溜的一個字眼:「經營管理」。在所有現代產業的發展過程,我們都看到了「經理管理」這個詞,這是事實;它與更早一些的用語「主人」(master)及「雇主」(employer)之間,存在著混淆的關係,一種堪稱嚴重的混淆,而且有些時候,是人們刻意造成的混淆。
(譯按:勞工在促使生產工具)走向國有化的路徑時,催生了一個單位(board),依理它得代表公共利益,其次,另有一個單位,職司技術的經營與管理,負責生產與分配的監督,這些就是新式結構的理想要件。勞工理當控制自己之生產這一回事,此時已被擺在一旁,人們提出的理由是,還有更大的國家利益以及最有效率的可能生產方式,得優先照顧。人們提出的這些優先項目,固然相當重要,只是,假使人們引用這些項目,作為拒絕或設定勞工人文內涵的依據,我們就得注意,接下來發生了些什麼事情,這一點很重要。第一,「煤礦委 員會」(the Coal Board)實際上成為了如同企業般的雇主,它並未代表總體的公共利益,它在政治與財務上,僅與國家產生關係。「公共」委員會與「技術經營管理」團隊之間的區隔,已經模糊,這樣一來,原本僅只是應該肩負專業操作的「經營管理」團隊,成為另一個字眼,掩護了「實質」雇主的意志及算計。
這是一種混淆,並且這種混淆的後果,格外嚴重。因為,幾乎所有地方的所有事業,確實都有經營管理的需要。對於任何複雜的操作來說,研究、組織與計畫都很重要。前述混淆所造成的錯誤是,當前強加於「經營管理」的內涵,已經將經營管理一再化減,使其必要的計算過程,僅僅剩下雇主的統合營運計畫,並且雇主又僅用自己的界定方式,理解他所認定的、能夠獲利的操作模式。「經營管理」團隊所說的,於是成為一組不容挑戰的技術決定,而實際上的經營管理--很清楚,這裡是指早先的主人或雇主--是在足以產生決斷效力的情境中,通過短期的政治的與商業之計算,加以達成。
有了這個理解,我們應該能夠看出,礦工起而挑戰的是「經營管理的權利」已被片面決定。此時,資本等權勢集團卻動員了起來,他們想要動員大量意見,擊潰礦工的認知,在這裡,我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整個現代的工作組織,出了哪些關鍵議題。經營管理團隊遂行其當下決策時,他們甚至並沒有諮詢礦工及其工會,但若他們真有諮詢,也會少於應有的諮詢範圍與深度。礦工的認定是,他們的一輩子都已經投入在這個行業,礦業應該怎麼規劃長遠方向,他們從一開始就應該要被諮詢,他們致力抗爭的目標,就在這裡。真正的經營管理是一個持續且複雜的資訊與協商過程,一直要到某種總體的,但又總是還可以協商的協議達成了。
錯誤的根源在於,空談「經營管理的權利」,卻對於這個困難的過程,刻意漠視、使之無法進行,或甚至事後推翻之。至此,它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言詞,它只是「雇主」獨斷而不容挑戰的權利之另一種說法。對於這種傲慢與含糊,對於其露骨的面貌,礦工提出了挑戰;此時,礦工不僅為己,礦工也是在為所有的勞動大眾,發出不平之鳴,礦工在為所有人,無論是側身於醫院、大學,或其他服務業與製造業的所有人,提出挑戰,礦工正在為具有深遠且重大意義的原則而奮鬥、而戮力爭取。是以,這已經涉及了所有人的利益:辛勤在自己崗位努力工作的人,不容資本與國家以「經營管理的權利」作為其掩飾,遂行這些獨斷的操作之實的人。我們身處於這樣的時代,非常強大有力的跨國資本,祭出了不等形式的旗幟,便宜行事地東挪西移、南遣北調,百萬千萬億萬資金,任其役使;我們也身處於這樣的時代,各式各樣的金融集團經常迅速且獨斷地接管了或合併了各種事業。幾乎不可倖免,礦工此時此刻的處境,就是你我明日可能面臨的困局。
一直到目前為止,我們依靠工會保障我們,我們秉持公共部門的理念保障自己。但是,這次罷工顯示,任何一種的保障在所有關鍵點,都遭受了攻擊。不管當下這場行動的命運為何,如果我們無法領受教訓,無法建立並推進一個意識、一個運動,藉此捍衛並提昇民主的核心條件,那麼,我們將無地自容:這就是說,我們的勞動是我們自己的勞動,不容他人獨斷,不容他人對我們的勞動指東道西。
但是,另一種聲音說話了,它語帶保留而說,人總得面對現實。如果你的勞動並不符合經濟,你有任何權利依賴勞動而生活嗎?這誠然是活生生的一個問題。不過,描述這個問題的依據,不能是管理單位用來對抗罷工的那種說法:他們的說法就是本文一開始提及的,是雜音與塵土。經此說明,我們當可知道,這裡的「經濟」也好,「經營管理」也好,從一開始就不是出於資訊暢通的、專業的或中性的評斷,絕非如此。倒底什麼是經濟,我們只要攤開礦坑的直接交易帳目,就能提出相當不同的、甚至足以替代管理單位之定義的「經濟」內涵。如果我們真攤開「煤礦委員會」制定的會計程序,對於這些程序是否真地那麼清楚、是否真地那麼相關,我們勢將提出嚴正的專業質疑。官方的任何計算標準,我們都有權利挑戰,與此相同,礦委會的這些規則也應該容許他人挑戰,礦委會無法訴諸「經營管理的權利」,就想在知識上,保障這些規則或標準。
礦委會再怎麼述說其論點,都不能忽視另一個層次的問題,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將「經濟」作為一個關鍵詞,檢視其內涵---正就是在這裡,我們觸碰到了「經營管理與協商」的實質內涵。所有的資本主義經濟學都有這個性質,甚至,捲入資本主義術語而論述的社會主義經濟學者也帶有這個性質,他們會說,特定的一些商業是與整體經濟脫勾而運作。我們可以理解,這是一種技術層次的說法,我們是得通過特殊的手段,檢視特定的一些操作與投資。但是我們也不能忘了,所有這些操作與投資總歸還是得回返作用於整體經濟,它們畢竟是整個經濟的構成部份,不但如此,它們還得回歸於社會,因為整個經濟所要支持的目標,就是社會。
若從這個角度觀察,煤礦這個例子極為強烈,也很特殊。煤礦是這個島嶼的深層經濟資源,任何人對於挖礦的經濟計算,若要合理,不僅要計入當前的交易,並且,總體能源政策的長遠及相關計算,也得通通納入。一經這麼看待,我們就會發現,採取某種算計,使生產集中於目前最有利可圖的礦坑,卻又根據另一算法,關閉無法獲利的礦坑,即便僅從孤立的經濟過程來看待,以上作法無疑已經很有問題,並且,這些作法對於煤礦的長期儲存量,又會造成什麼效果,其實也未曾納入其經濟計算之中。
但是,事情的全豹遠比這些作法所關照的層面,來得寬廣許多。(譯按:經營管理者的)會計算法,僭越而取代了總體經濟的算式。誠如煤礦工會所說,管理者投入於擊潰罷工及資遣人力的成本,比起維持現有礦業的運作成本,還要來得高。但還不僅於此,還有更為一般層次的事實,假借「經營管理的權利」之名,原先存在於悠久礦田之大量社會資本及持續的社會投資,轉瞬間就被當作過時,不再有用。位於這些地區的各種大小房舍屋瓦、各級學校與各個醫療機構及其設施,以及大街小巷,它們在在都是巨量的經濟投資,與其比較,任何產業(譯按:其實是指礦業)的交易計算,實在只能是小巫了。正就是在這個最為根本的層次,礦工已經開始界定社會主義經濟體的真正議題與困難,是些什麼,礦工已經開始暴露資本主義經濟體的長遠毀滅屬性。我們復甦勞工運動的各種政策,必須以這個認知為基礎,以社會全豹這個更為寬闊的基礎,才能建立。
在輿論看來,煤礦罷工是舊秩序的最後一擊。若以正確眼光視之,這卻是邁向新秩序的第一步。特別是礦工再三強調,他們要保障他們的「社群」。這裡又是另一個關鍵詞,我們必須理解它的內涵。
如同大多數的人,當礦工說及社區時,他們指的是他們已經居住多年的地方。但不僅於此,這也是他們還要繼續居住的地方。他們在斯土斯地已經居住好幾個世代,他們投入了許多經濟的以及社會的心力,他們投入了許多的人文關懷,在他們之後的許多新世代,還會繼承轉化。這種投入是濃郁強烈的、是全心全力的,假使沒有這股投入,社區也就沒有內涵可言。
然而,community 這個字還有另一種用法,它是社群、共同體,它指的是一個抽象的總合體,並且其成員所共有的利益,並非經由協商而來,而是有個獨斷的過程,這個社群並非 指涉真正的地理空間或任何活生生的人。無論是一個民族或是一個種族,這類範圍更為廣大的社群若要真實地存在,必然包括所有真實的、多元繁複的社區。假使要以社群、共同體之名、要以「公共」之名摧毀真實存在的社區,那麼,這還不僅是不對且錯誤的,這還是很邪惡的。
可是,這卻是現在這麼強烈的、迎面撲來的社會秩序之邏輯,雖然它這麼讓人難以理解:這是新式的資本主義的邏輯,它的游牧作風利用活生生的地理空間與人,然後(在自以為合適 的時候,)持續移動。真是這樣,這個新式的游牧資本主義之代言人,望之愈來愈不像是真正的人,反而愈來愈像是塑膠的游牧浪人在看在說話:浪人站在遠離既定的工作及生產活動之外,這些人來了、拿了錢,等著讓人告訴他們,不管他們去哪裡、在什麼旗幟之下,他們都會好好地幹。拉回現實,這些人是在陰影底下操勞的,無論是到了都會中低收入區,或是到了早已經成為廢墟的煤礦村落,活生生的男男女女都知道,他們面對的是紙鈔與貨幣築成的異化秩序,似乎是那麼強大有力的異化秩序。他們生活在社區,他們敢於反抗,所有的礦工、所有的女人、所有的老人,以及社區的其他所有人,他們挺身站立,不單反對,他們更要挑戰這個強大有力的勢頭,這是他們留給我們的永恆榮譽。
可是,假使挑戰要能成功,要能真正擊潰這個異化的力量,那麼,這個挑戰得涉及更為寬廣的範疇。從煤礦切入,這是好的開始,因為煤礦的重要性,具有總體意涵,且持續重要。但是更為寬廣的挑戰與推進,必然得進入更為困難的領域。我們得徹頭徹尾,重新建構經濟與社會的各種關係,這是個至為根本的問題。因為擺在我們眼前的事實是,就在那個異鄉秩序裡,將有一個接著一個產業的、愈來愈多的人,在這些一長串系列事件的決定之後,會陸續遭到解僱。這些異化的力量通過私下言說與運作,有一部分就順順當當地進入了傳媒,我們於是看到了長長一串的統計數字,叫嚷著在更多工人被解僱後,生產力增加了、利潤增加了。他們所構築的這條道路之終點,他們忙著宣布,這個是不經濟的、那個是多餘的,但淪落道途者,又豈只是特定的一些社區,而必然是所有的人類社會---以前人們稱之為「布列顛」(Britain),但現在他們稱之為「聯合王國」(Yookay) ,也只不過是排在前面的人選而已。
對於這些遊走四處、身段柔軟的人,我們無須為他們操心,雖然他們拿著與我們名義上相同的國籍。他們會不停地遊走,或說,無論們從哪裡得到利潤,都會得到重重的保障的。假使我們這些在地人,,並且也繼續會是在地的人,想要擁有而且也要維持真正的社會,那麼我們就必須尋覓另類的經濟秩序;如果沒有真正的社會,我們也就永遠不會有任何社會主義。
堅持社會主義不能只是說空話,這不足以迎戰這場挑戰。務實以進,勢將極其困難;我們現在就必須嚴正以待、認真投入的原因,正在這裡。有階級,就必然有社會的不平等,作為社會主義者,我們總是對此有所體認。但是我們社會主義者經常忽略了,土地本身,以及我們擁有的土地,其實同樣存在類似的不平等。這場罷工再次教導我們,讓我們重新憶起,煤礦是一種天然資源,而正也是這樣的思維--這種思維無異於一種既務實又特殊的審視,讓我們正視我們賴以維生的手段,既是資源也是技術-- 藉此我們才有挑戰的能力,挑戰有關財富 與利潤的主流界定方式。
因為,財富其實僅能存在於人,僅能存在於人所勤力的土地與海洋,它們超越了所有的異化類目。想要使用這些財富,卻又要拋棄與放逐人力,二者顯然存在深層的矛盾,終究會導向社會災難,這就如同,若是不知節度的開發土地與海洋,自然災害也就緊隨而來。從實實在在、活生生的人出發,我們才能設計出符合需要的經濟政策,用以維持人們的永續生活。在思考時,我們必須來個大轉向,如此,符合我們需要的經濟政策才能出台,礦工以其行動,以其有關礦坑與社區的論述,已經顯示了大的轉向,他們拒絕分離經濟、人及社會。
正是在這樣的脈絡下,我們應該檢視最後這個關鍵詞:「法律與秩序」(law-and-order)。在我看來,這個複詞是一個單詞,因為當下該詞與「糾察」(picketing)這個詞對立。兩個相當不同的詞彙與概念,卻在獨斷的裁量下,合為一個術語,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於是得以掌握理解當前意識形態效果的鑰匙。社會需要法律規章,複雜社會需要立法與修法,所有社會莫不如此。真正的問題是「秩序」。傾聽內閣部會首長的言語,他們口出「秩序」,但真正的意思卻是指令:順從法律權威。或者,我們其實應該說,在與「經營管理的權利」結合使用後,「秩序」意指順存所有權威。礦工身處這這脈絡,必然感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然而,「秩序」作為一個理念,遠比服從權威重要。法律必然是特定社會秩序的工具,缺此,沒有人能夠生存。但若以特定法律來說,卻經常引發衝突,因為,真正造成問題的是,我們想要的社會秩序,其基本定義是些什麼。這樣看待事理就能發現,很多法規而特別是限制工會權力、限制勞工集結的力的法規,或是介入自由勞動力市場的法規,必然是由資本支配了。挑戰這個秩序,就是挑戰這些法律。
認清這個事實對於我們社會主義者,非常重要。因為,很多人經常攻擊,指社會主義者支持脫序。我們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必須不再只是守勢、不再只是消極對應之,這一點相當重要,社會主義者必須謹記在心。因為,在抗爭經營管理權利的時候、在爭取另類經濟政策的時候,在爭取社區的存續條件的時候,沒有哪一種行動不涉及「秩序」的長遠原則:秩序不能是指令、不能是威權,秩序必須經由多數公民選擇,是人們選定的生活方式。社會主義者應該翻轉態度,不是防衛式地為脫序辯護,而是要利用每一個機會,大力陳述刻正發生的事情,真相是什麼:政治力與經濟力聯合攻擊我們,我們熟稔的社會秩序,因此為之脫序,我們的社區,遭其摧毀。
礦工及其家小生活於陰影之下,他們飽受威脅,他們的礦區朝不保夕,對於此情此景,他們早就一清二楚。他們直接捍衛的是生活方式,是特定社會秩序的一部份;以另有發展的地方之眼光視之,它現在是遭受了殘酷無情的壓制。社會主義者必須領受這些啟示。無論是從各礦區的分裂與差異、無論是從罷工發生的方式,無論是分區決定而不是全國投票,凡此種種情況都已經清楚告訴我們,形同是深深刻畫於大地的物質不平等,對於我們是不是能夠在較大範圍,通過協議而達成社會秩序的建構,勢將產生深遠的效應。
生活在肥沃而足資獲利的礦田的人,他們在最淺層土地,就能開掘礦苗,他們對於其社區未來的認知,可能與他人極為不同。由於存在這些差異,因此勞動者在籌組全國工會、全國的社運組織或政黨時,若說要泯除這些差異,使整編成為單一政策、一種另類秩序,是會遭遇理論難度,如果再加上環境的實質差異,那麼,整編的可能性,就會更加有限了。社會主義的政策,以及其小部份的修正,從一開始必須仰仗迥然有別於資本主義政策的基礎,原因在此。
一直到現在,資本主義政策並無兩樣,仍然是在市場上低價買入、高價賣出;晚近數十年,對於人們最想要自由選擇的社會秩序,這種作風已經造成了長遠的顛覆效果,因為,人們若能選擇,人們最想要的是,以獨立、能夠自我更新與永續經營的國家面貌而存在。無論是訴求「法律」,或訴求「秩序」,它之所有還能產生效果,主要還得有賴於人們的國家認同。然而,號稱公營的企業,無論是鋼鐵或電力,或是現在已經輪到的煤炭,如今居然到了這個地步,這些個別企業要以自己當下的市場計算,公然壓制真正的國家利益(比如,他們跨洋越海,從境外拖卸燃煤進入英國,不惜挫傷、減少或甚至關閉本國的國家產業),到了這個時候,深刻的社會危機已經浮現了。
危機的核心是特定的「經濟」或「不經濟」的說法上揚,一有必要,它在實際上、在便宜考量之下,就壓過了所有其他的社會價值。假使這個說法繼續橫行無阻,我們在爭取我們意定的社會秩序及其法律時,我們還能有什麼空間呢?進而言之,所謂的「經濟」,又還能有什麼內涵呢?少數殘存的產業與服務業,難道還能在生產的國際競爭壓力下,挺立勞動的條件嗎?事態終將炎涼,國際資本標準運作下無完卵,想要不強制任何人成為多餘而失業,想要爭取可長可久的社會秩序,終局以觀,不再可能。
觀察當前的政策--如果這個嚴肅之名號,還能使用—政府是要聽任荒蕪的出現,或者,實際以言,應該說政府加速其出現。政府認為,所有失業者及被拋棄的社區,必然一蹶不振,處於政治邊緣的位置;或說,政府認為,如果這批人僅只依靠自己的行動,那麼,政府可以通過中央化的通訊傳播手段(在這場罷工,政治論述不在國會中進行,而是在收音機與電視上展現)及新形式的監理手段,加以控制。
有了這個領悟,我們就能看出,礦工從兩個主要方向,導引我們進入決策時刻。為了英倫島嶼,無論是以任何標準衡量未來的政策,礦工的煤礦及礦工的技術都是重要的資源。他們不是(譯按:商品,)容不得市場部門的品足論道,他們是我們的經濟生活得以永續存在的關鍵。(譯按:前述這一點之正確,並無疑問,惟下列)第二個面向的思考,才能超越一般經濟位置的發言。就經濟談經濟這個部份,固然不失其說服力,但還不充分,我們得提升論點,使之走向社會議題的層次;這就是說,英倫社會的未來、勞工運動的未來、攸關社會主義鴻圖大業的未來,也就是所有人的社區之存續問題,是必須先有這個層次的討論,才能決定。社會主義若要復甦,就得面對這些危機四伏的社區,(譯按:能夠面對,社會主義就能)成長:這些社區的困境不是僅限於它們自己,具體而微,它們凸顯了所有地方的需要。有此體認之後,多元就能存在,就能彰顯我們對多元存在的尊重,我們於是能夠期望社會大眾,醞釀形成其力量,從而尋求有效的政治構連。這條道路會很遙遠、細部景觀會很難以描繪,但是,這些充滿毀滅意涵的關鍵詞,「經營管理、經濟、法律與秩序」,已經被礦工挑戰;這些關鍵詞掩飾了新的、不知行將帶來災難的資本主義之真實運作,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礦工挺身而出,礦工同時也勾勒了普遍利益的新形式。
這場罷工走入尾聲的時候,我們會有許多事情,必須討論,必須提出主張:有關策略的、有關時機的,以及,毫無疑問的,我們也得處理有關人格品行的議題。但是,快速並明確地超越這些事項,卻是重要之事當中,最為重要的,在罷工這段期間已經明顯浮現的、具有普遍意義並且至為關鍵的議題,我們必須提出。
‘Mining the meaning :key words in miners’ strike’,原出版於New Socialist 25, March 1985,收錄於 Williams, Raymond (1988) Resources of Hope, pp.120-7, London:Verso.(前書係Williams於1988年初去世後,由 Robin Gable編輯而成)。
譯按:1984-5年間的英國礦工大罷工是英國1926年全國總罷工以來,最劇烈的勞資(世界觀)之對立事件,工人雖失敗,但事件中工人領導中樞之頑強,仍使執政的保守黨(諷刺地,也包括工黨)至1990年代初還畏之與恨之如虎,甚至促使情治單位與壟斷傳媒,形同聯手,在1990年初春起,導演了長達數月的抹黑工會之事件。詳見Milne, Seumas(1995)The Enemy Within: MI5, Maxwell and the Scargill Affair, London: Pan.該書部分另以<打壓礦工的秘密戰爭>蒐錄於Tell Me No Lies:investigative journalism and its triumphs (Pilger, John 2004/閻紀宇譯2006)<<別對我撒謊:24篇撼動世界的調查報導>>,台北:商周,頁339-86。
1 | Ragman | ||
2 | Casual 983 | ||
3 | Well You've Met This Boy | ||
4 | Tracksuit Vendetta | ||
5 | 0898 Intermission | ||
6 | Claudia Dreams | ||
7 | By The Light Of A Magical Moon | ||
8 | Kitchen Emigre | ||
9 | Marvin In Ostende | ||
10 | Soulstress | ||
11 | Trafalgar Square |
Label: | Ecuador |
Catalog#: | EQ LP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