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8

張曼玉勇於跨界的搖滾電影"Clean"

香港影業多年來不景氣,使大量港星轉往西方發展。當大部分東方明星只能在西方電影中,故步自封地不斷重複華人武打、搞笑、或異國情調的刻板印象時,張曼玉總是個不斷尋求突破的異數。
原名”Clean”的「錯的多美麗」,正是演員張曼玉自我突破的階段性總結。故事要從96年說起,當時已是華人紅星的她,受影評人出身,長期關注華語影壇的法國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邀請,拍攝「迷離劫」(Irma Vep)一片。她在片中飾演自己,隻身前往人生地不熟的法國,在語言與文化無法溝通的狀況下拍攝一部吸血鬼片。這部採「劇中劇」架構,風格前衛之作,把東方演員在西方拍片的艱辛處充分呈現。
   
“Irma Vep”後,張曼玉與阿薩亞斯相戀,結婚。仳離後,阿薩亞斯為前妻量身打造”Clean”,某種程度上就像是“Irma Vep”的續篇,讓那個在前作裡置身異文化的東方人,終於在西方的工作規格與劇情架構下,獲得坎城影展女主角獎肯定。戲裡戲外,演員導演的劇情與人生相呼應,是”Clean”頗令人動容處。
  
片 中,張曼玉飾演過氣搖滾歌手的老婆,在丈夫意外死亡後,為了爭取孩子的探視與監護權,她努力在外人異樣眼光與經濟困境下重新出發。為了凸顯張曼玉的國際實 力,劇情跨越加拿大、倫敦、巴黎、舊金山,使用語言包括英語、法語、及廣東話。片中大量採用晃動但精準的手搖攝影跟拍,充分體現了主角想要洗盡鉛華但迷惘 不安的心境。不過,”Clean”最大成就其實是在音樂上。
   

阿薩亞斯一向有極佳的音樂品味,狀似通俗劇的本片,其實是部不折不扣的搖滾電影。片中他除了大量使用搖滾老將Brian Eno70年代的經典做為情緒主幹,更大量和諸多當今地位崇高的音樂人,如Mazzy Star團長David RobackGalaxie 500的靈魂人物Dean Wareham合作。張曼玉在這些音樂人的琢磨下,搖身變為歌手,她那滄桑、飄渺、又迷幻的唱腔,不但是演技的新面向,也勢將讓她成為搖滾樂迷的新偶像。
  
影片最值得回味處,反倒不是平鋪的劇情,而是張曼玉與阿薩亞斯流露出的「跨界」精神。片中不但有語言跨界,文化跨界,電影與音樂的跨界,更有著螢幕外,所謂「戲如人生」的跨界。從“Irma Vep”的果敢狂放,到”Clean”沈澱後的再出發,多少呼應了導演與演員多年來在工作與情感上的歷練。
  
而當片尾,主角回到她內心寧靜的歸屬時,那個地方可以不必是華人文化想當然爾的故鄉或老家,而是舊金山的錄音室,這正象徵了曾經只是喜劇花瓶的港姊,已經不只是華人影壇的首席女演員,她更是足跡跨國、敢於越界、屬於世界的Maggie Cheung

2004/12/2

時間的話題 — 評《Ten Minutes Older : The Cello》

十分鐘後(Ten Minutes Older)是個集結世界名導,給予每人十分鐘長度,來闡述「時間」這個哲學議題的拍攝計畫。《十分鐘後:提琴魅力》是這系列的第二部電影,也是台灣院線難得一見的,風格多樣繁雜的短片集錦電影。

這 八位名導,藝術功力早被影史肯定,但正如飯店名廚未必煮得出夜市小吃的美味,文學巨擘未必能寫好極短篇,一般長度的劇情片,其表達空間、起承轉合、情緒起 伏,畢竟和十分鐘短片有所不同。這些慣常拍攝長片的名導,被短片規格所限,要闡述的又是既抽象又具體的「時間」,表現也就各有巧妙,高低不齊。

對此「十分」限制,大多導演不是將劇情濃縮(貝托魯齊麥可雷德福),或只呈現十分鐘生命片段(伊斯特凡沙寶),就是流於懷舊的情緒傷感(伊利曼佐),或失焦的影像嬉戲(沃克舒隆杜夫)。相對來說,反倒是不採取傳統敘事手法的短片較為成功。 
       
景仰高達Jean-Luc Godard)的英國導演麥克費吉斯(Mike Figgis),近作著迷於將畫面切分四塊,以進行影音間的辯證與實驗。在他的〈About Time 2〉中,四個螢幕分別代表著活在不同年代的一家人,彼此間卻可互動往來,就像走入一個充滿回憶與夢境的劇場,牽引不散,其質感與實驗早已背離傳統電影,近似當代錄像藝術。  
  
法國導演克萊兒丹妮絲(Claire Denis)的〈Vers Nancy〉裡,讓一位女學生與名哲學教授Jean-Luc Nancy在 法國邊境火車上,探討歐洲自申根條約後,逐漸變成沒有邊境的共同體,既然國與國間的地理隔閡,如今只需十分鐘就可跨越,那麼對法國人來說,「外來者」一詞 究竟還有何意義?除了關注現實,巧思獨具外,在火車上讓女主角與哲學教授進行真實對談的橋段,明顯是在向高達的經典政治片《中國女人》(La Chinoise)致敬。  
   
作為電影史最重要的風格開創者,高達本人的〈Dans Le Noir Du Temps〉(時間的黑暗),則大量採用自己的舊電影片段、歷史資料片等,加以回收、組織、拼貼,藉以闡述青春的、勇氣的、思想的、記憶的、熱愛的、沉默的、歷史的、恐懼的、及永恆的最後幾分鐘。在愛沙尼亞音樂家Arvo Part的音樂襯底下,其風格論理如哲學,抒情如散文,壯闊似大海,微妙如髮絲。
     
在高達的經典《賴活》(Vivre sa Vie)裡,女主角看到螢幕上的聖女貞德受難而感動落淚。而這片段,如今也和德萊葉的聖女貞德一起走入電影史,永垂不朽。而〈時間的黑暗〉以點燃火把為始,舞台上不斷被拉扯的空白螢幕及柏拉圖的洞穴意象作結,既輕盈又沈重地暗喻了人類影像之起源,及電影創作的終結危機,完全是大師手筆。《十分鐘後》系列短片以此做結,可說恰如其份,餘韻十足。

2004/11/29

後設敘事,結局開放,顛覆類型傳統的奧地利片《Hotel》

今年坎城影展的奧地利片《Hotel被片商取了個「鬼飯店」的譯名。對那些受片名吸引,期待目睹猛鬼出閘的觀眾來說,看這部電影卻只能敗興而歸。但,這並不意味「鬼飯店」是部失敗的電影,只是必須以超出傳統恐怖片、驚悚片、及鬼片的角度仔細觀之,才能察覺導演的意圖,及全片特殊的重點所在。   

「鬼 飯店」設定在奧地利森林中,一所人煙稀少的旅店,女主角以外地人身份來此任職,卻發現先前擔任此職的女服務生神秘失蹤,旅店內每人都舉止古怪,不甚友善, 且避談此事,旅店及黑森林本身,則充斥各種古老的女巫傳說與陰森氛圍。各種線索與畫面的暗示,讓女主角開始懷疑,自己將成為某種不知名的黑暗力量促使下, 下一個失蹤的人。

「鬼飯店」最受爭議也最趣味處,就是直到片尾,導演潔西卡賀斯樂(Jessica Hausner) 都沒有明確告知觀眾,是什麼原因使女服務生神秘失蹤,她只善用各種場面調度及美術設計,營造出不安詭譎的陰霾氣氛。至於讓人失蹤的黑暗力量,以及出人意表 的開放式結局,背後究竟是謀殺?情殺?私奔?邪靈?巫術?甚至鬧鬼?答案可任選其一,亦可以上皆是,甚至有可能是「以上皆非」,什麼都沒發生,一切不過是 主角神經緊張的心理劇。喜歡哪種答案,任君選擇。

傳 統鬼片或驚悚片,不管劇情多麼光怪陸離,故事多麼匪夷所思,最後總會提供一套自圓其說的結論,做為交代。而無論這個結論多離譜,觀眾因為知道類型片的既定 法則及慣用符碼,也就能坦然接受。然而日常生活中,我們對於「神秘不可知事物」的詮釋,反倒無法像類型電影那般,有個清楚明白的成因自圓其說。

庶民生活的靈異經驗,反倒較接近「鬼飯店」的敘事邏輯—成因可以是任何一種,如鬧鬼邪靈巫術等,但也可能什麼都沒發生,單純是你我「想太多」。表面上顛覆了類型片傳統的「鬼飯店」,反倒弔詭地更貼近我們日常生活中對「神秘不可知事物」的詮釋態度。

此 外「鬼飯店」不把故事說死,說滿,使全片開放式的敘事充滿「後設」的趣味。與其說這是部鬼片,不如說是部「沒有說完」的鬼片。舉凡此類電影的基本要素,如 古老傳說、陰森空間、男女私情、嫉妒冤仇、階級差異等,本片通通具備,導演卻極度內斂,點到為止,保留極大想像空間給觀眾詮釋。

對於只想得到感官刺激,懶得在刻意留白處自行詮釋的觀眾來說,全片恐怕過於沈悶。但它就像個骨架完備,材料充足,外觀卻未定型的建築物,有賴觀眾自己動手,來完成想像中的故事圖像。這樣的敘事企圖可謂勇敢大膽,但大概不是每個觀眾都能歡喜接受這項挑戰。

2004/11/26

你找到限制,就找到自由—評義大利電影《Facing Windows》

義大利電影《外慾》,英文片名叫做《Facing Windows》, 面對面的窗戶。窗戶一頭,是女主角喬凡娜與老公菲力浦的家庭,一天,菲力浦從街上帶回一名短暫性失憶的老人,原先極端排斥這位老人的喬凡娜,卻在不斷調查 老人身份的過程中,一方面認識了窗戶對面她窺視已久的俊帥鄰居羅倫茲,另方面,則發現了自己生活中的限制與困境。隨著老人的二次大戰倖存者背景逐漸被揭 露,喬凡娜也要對自己的人生,做出抉擇。

這是一部以女主角喬凡娜為中心,有關「外遇」的電影,但此處的「外遇」二字—必須加以引伸—指的並不只是情感走私或男女/男男情慾而已,也代表著生活中其他外在的事物,包括事業的、生活的、志趣的各種外在可能性,及其抉擇。

讓 本片有別於一般外遇電影的地方,就在於導演佛森歐茲派特,不斷穿插二次大戰時,片中的失憶老人尚是青春年華,如何在各種壓迫與限制中,做出屬於他的選擇。 將老人與喬凡娜的個人困境兩相對比,不但細緻地呈現出從過去到當代義大利的社會變遷(族群歧視、性別角色等),也同時呈現出不同世代的人們,對更美好生活 的渴望,並無二致,這份渴望,超越了時間、族群、性別、性傾向等因素,極其動人。

窗子,是片中最重要的意象,一方面,從窗中窺視出去的外在世界,是人的慾念對象,代表著更美好生活的想像,另方面,窗子也像一個禁錮,象徵了個人環境中所面對的制約與壓力。窗子,既是限制,也是自由。片中最令人深刻的一幕,老人與喬凡娜在窗前,配著〈Historia De Un Amor〉(華語老歌〈我的心裡沒有你只有他〉的西班牙原曲)優雅共舞,隨著鏡頭移動,窗中旋即變成五十年前年輕的「他」,依然舞著,卻只能遙遙的凝視著同一房間中,自己的至愛。

另一幕,當喬凡娜來到了鄰居羅倫茲的房間裡,從那張以往「被窺視」的窗子處「回望」,看到了自己的家,也看到了那面她用來「窺視」羅倫茲的窗子,更看到了自己的慾念與限制。而,有一句話不正這麼說,「你找到限制,也就找到了自由」。

佛 森歐茲派特的巧思,還展現片頭片尾的互相呼應。片子開頭,觀眾看到的是半個世紀前,納粹佔領下的義大利,一個年輕男人那對驚駭、失措、又憂鬱的眼神,經過 一百分鐘的的電影旅程後,片尾,當代,經歷各種波折與抉擇,女主角喬凡娜在找到了自己想過的人生方向後,突然轉頭,面向攝影機,鏡頭特寫她那雙不再迷惘, 不再空虛,也不再疑惑的自信眼神,直接且毫不避諱地回視(facing)著電影院裡,窺視了她一百分鐘的螢幕前的觀眾們。      

   
在 一般主流電影的敘事中,演員在表演時多將觀眾視為隱形,螢幕的框架,就像是一塊隱形的落地透明「窗」,演員在窗前,假裝觀眾是不存在的,觀眾則躲在窗後, 「窺視」著螢幕世界裡眾生相的悲歡離合,導演在片尾刻意打破這面隱形的「窗」,聰穎地點出看電影本身,正是另一種變相的窺視行為。觀眾如你我,正如戲中 人,不都在想望,更美好的生活,是可能的?

2004/11/5

Capa 沒有告訴我們的事


'If your pictures aren't good enough, you aren't close enough'     Robert Capa

拜 中國盜版dvd猖獗之賜,有緣看到台灣難得一見的紀錄片《War Photographer》(中譯:《戰地攝影師》),片子主角是知名的戰地攝影記者James Nachtwey,包括他自述如何在1960年代因為看到Philip Jones Griffiths的越戰攝影經典《Vietnam Inc.》,而立志成為一名紀錄戰爭慘況及世界動盪的攝影家,以及他在各地拍攝的實況。        

James Nachtwey內向而不擅言詞,但影片導演 Christian Frei 機巧地設計了一個細節,讓整部片子充滿戲劇張力。技術人員在James Nachtwey的相機上裝了一個迷你攝影機,並請來德國唱片公司ECM的總監Manfred Eicher擔任音樂顧問,這些巧思,使得影片若干片段,螢幕上的畫面彷彿變成了James Nachtwey的眼睛,我們看到他的手與相機,如何遲疑、猶豫、取景、躲避、按下快門。在這些漫長而探索意味深遠的片段中,觀眾彷彿陪同他的手與相機, 一起到科索沃、雅加達、巴勒斯坦、印尼等地工作,記錄人世間種種紛亂、不安、與殘酷。人們一方面對戰爭所帶來的殘酷,感同身受,另方面也對主角秉持著反對 戰爭並堅持實地採訪的敬業立場,深深觸動。

  
然而,除了這些明顯的訊息外,這部片子另外值得玩味並思索之處,是多少揭露了新聞攝影這門行業的若干面貌。無論主角多麼地秉持著Robert Capa等戰地攝影記者前輩所稟持下來的專業傳統,今天的新聞攝影,已經是個十分建制化的系統,照片的構圖及內容夠不夠震撼,具不具代表性,甚至,夠不夠 「美」,都影響到這張照片能不能被這套新聞攝影的建制判定為是好的、強的、可以成立的優秀作品。於是當我們看到畫面中主角鏡頭下悲慘的科索沃屠村狀況時, 我們也會很煞風景地看到他拿著測光表,突兀地不停地在哭泣的婦人周遭測光,我們也看到穿著談吐都狀似高尚的新聞雜誌編輯,是如何在一堆慘不忍睹的非洲內戰 照片中,討論哪張照片的屍體看起來最多,最適合放到最大。

而當我們讚嘆James Nachtwey拍攝到一張車臣內戰中,一個小孩眼眶含淚背對殘破家園的照片時,卻也看到他極盡龜毛,近乎囉唆地,不斷要求暗房人員重新放大這張照片,好 讓小孩的眼神更淒涼,身後的廢墟更荒蕪,頭上的天空更灰暗。凡此種種,對於「美」的追求,對於自身日常工作常規化的應對態度,相對於的卻是戰爭所帶來的道 德議題,兩者之間的尷尬處境,展露無疑。

而這些好的,優秀的新聞攝影作品,到底能帶來什麼影響或改變呢?影片沒有給我們太線索,只拍到當James Nachtwey的作品在紐約的ICP(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展出時,與會者穿著高尚,手拿紅酒,看著另一個世界的悲慘境界時,那個一時、一刻、一剎那的不適神情。不適、不愉快、不舒服,這 是否也是當我們看到那些慘絕人寰的影像時的制式反應?問題是,當這種「不適感」隨著時間逐漸流逝,或是隨著看到的多了、雜了、不稀奇了,人們是否也就麻痺 了呢?於是,新聞攝影的這套建制系統化地定期生產這些影像,世界不同角落的人們常態性地看到各地的悲慘不斷上演,新聞攝影,究竟能具有什麼樣的力量 呢?            


片子的一開頭,螢幕出現的是Robert Capa的名言:「假如你拍的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的不夠近」。用心或許良善的James Nachtwey絕對是夠近的了,巴勒斯坦獨立的汽油彈、印尼選戰的鬥殺、科索沃滅族的眼淚、乃至去年年底將他炸成重傷的巴格達手榴彈,都近在咫尺。 Capa沒告訴我們的是,靠的近,拍的「好」(姑且不論,什麼才叫「好」?),以及這種高度專業化的戰地攝影,在這個影像氾濫的世界,媒體競爭激烈,高度 建制化的新聞攝影機制裡,這些片段的影像,究竟除了成就個人的名聲,以及引起觀者一時的道德不安外,是否能有更深遠的、積極的、長期的、乃至進步的影響?


2004/11/2

Chasing Sheep Is Best Left to Shepherds—評雲門《陳映真‧風景》

雲門舞集在夏末推出新作《陳映真‧風景》向小說家致敬,成為藝文圈重點大事,平面媒體連環報導,好不熱鬧。小說家戲稱,自己名字變成旗幟飄揚街頭,彷彿變成候選人,一生中,沒有那麼受注目過,雲門的媒體效應,果然威力強大。

陳映真的小說風格,非常神似英國社會派導演Mike LeighKen Loach的 電影。你明明知道他們「意念先行」,你明明涉獵了一些關於解構、後設的藝術理論,警覺了這種寫實的風格,無非是創作者巧思編織下的一種敘事幻象,但十之八 九,看到結尾,還是會被作品中的故事觸動。原因無他,一來他們講故事的功力太好,二來,這些社會邊緣小人物的喜怒哀樂,總是和大社會中各種制度的、結構 的、環境的壓迫與限制,息息相關。即便故事虛構,卻實在地指涉了各種存在的社會問題。除了告訴你人的故事,還讓你反省了社會中可能存在的矛盾與不公,最好 的寫實主義作品,莫過如此。

陳 映真的小說,風格寫實直接,筆法不耍花招,文字承擔意念,卻又敘事流暢。尷尬的是,舞蹈,恰好是敘事能力較差的一種藝術形式。當寫實主義的小說要改編成現 代舞,令人有些訝異的是,林懷民並未將陳映真的文本「抽象化」或「象徵化」,反倒執著於將小說場景大量重建。於是,我們看到《山路》的煤車、《哦!蘇珊 娜》的海邊、《兀自照耀著的太陽》的客廳、以及《將軍族》的樂隊,以及小說中的各個角色,對號入座,輪番上場。

但 陳映真作品的力量,從來就不是那些單純的場景或肢體動作,擅寫短篇的他,每篇作品宛如一個小宇宙,唯有沈穩地從頭看至尾,那股人道的、同理的、批判的精 神,才能完整地發散出來。舞作中,試圖藉由場景複製,小說獨白,及肢體動作,快速地、過場地、風景式地複製陳映真文學作品的力量,由於場景、情緒、及道具 不斷轉換,整體步調太急,太趕,過於破碎,反倒和陳小說的特色與風格形成不小的落差,常一個情緒還沒深入,舞作便急忙轉場換景,讓人有走馬看花,無法投入 的感覺。
         
再 者,陳映真作為台灣少數的左派作家,作品背後的批判意念與精神,作家本身的政治信仰,恐怕和故事本身同等重要。但在轉譯成舞蹈的過程裡,陳小說中那種著墨 於階級不平等與社會矛盾的部分,多少被舞作所稀釋淡化。於是原本在《兀自照耀著的太陽》那股對布爾喬亞階級的批判,以及對礦工處境的描述,不是轉化成單純 且冗長的頹廢與感傷,便是廣泛成可以是投影在背後螢幕裡的二二八、九二一地震、或納莉風災影像。原本陳映真那種關於社會矛盾及不公不義的批判,舞作中,似 乎只被簡化成人道主義式的關懷。陳映真雖然是人道主義者,但那種素直的,沒有社會意識的,不帶批判與反思的人道主義,他曾以許南村的筆名自述,正是他所反 對的。

此 外,《陳映真‧風景》有著諸多雲門過去舞作的影子,例如《家族合唱》的影像風格與主題、《春之祭禮》的群舞與服裝、及《我的鄉愁,我的歌》的民間活力,但 當這些「雲門語彙」再次組合在一起時,效果並不如前述三部雲門經典來的成功。《家族合唱》裡,那種對於白色恐怖歷史的,多聲道的,複合媒材的辯證對話,及 最後以乩童的狂舞作為儀式性的總結與超越,或《春之祭禮》裡面對現代化的不安騷動,乃至《我的鄉愁,我的歌》裡,自在隨興地結合民間歌謠與現代舞,如今回 想,都多所令人動容。

舞蹈與小說,畢竟是很難互相轉譯的兩種表現形式吧。

觀看《陳映真‧風景》時,我的腦海一直響起上半場伍國柱的《在高處》裡一首插曲的名字—Michael Nyman的〈Chasing Sheep Is Best Left to Shepherds〉。追羊,最好留給牧羊人,陳映真的羊,雲門難追,就像雲門最好的作品,其神韻與精神也難以用文學作品來重述或取代。

不過話說回來,《陳映真‧風景》雖不成功,但藉由雲門的媒體效應,使得更多人對陳映真產生好奇,乃至開始去閱讀〈山路〉或〈將軍族〉等經典,倒也另有意義。或許,讓我們重新閱讀陳映真,會是對小說家最好的致敬。

2004/10/25

看,不見,政治。——也談紀錄片《生命》現象

今年國內外最受注目的紀錄片,大抵是「生命」與「華氏九一一」吧。兩部影片表面南轅北轍,其實殊途同歸,皆有政治效果。相 較於「華氏九一一」的挑撥煽動,意圖影響現實政治,「生命」表面上無涉政治,但刻意迴避的結果,反倒使「生命現象」具有另一種迂迴的,看不見的政治效應。
「生命」與其他九二一紀錄片的最大不同處,在於刻意把焦點放在個案,以呈現倖存者面對生命鉅變的調適歷程。在全景的背景說明裡,特別提及團隊如何分工,由 團隊其他影片處理屬於政策的、災後重建的、公部門支援等九二一結構性議題,「生命」則把重心放在「個案」上,並且是全景影像季的主打片。

凡創作,總不能面面俱到,必然有其關懷重點,團隊彼此分工,倒也無可厚非。但社會現實中,結構與個人總是一體兩面,彼此辯證影響,難以一刀兩斷。以此觀之,「生命」一片最令人訝異處,是完全迴避了這些個案的九二一經驗裡,結構上的,制度上的因素如何深刻地影響了他們。

九二一,當然是天災,但「生命」紀錄的南投九份二山,走山情況慘重,災情宛如滅村,則和當地大量種植檳榔,水土嚴重流失有關,此一人禍面向,片中完全未 提,令人訝異。而災後倖存者在家庭網絡離散後,公部門提供的經濟及教養支援是否充足,也幾乎沒有著墨。雖說「生命」不想剖析公部門在結構或制度面的缺失, 但完全不談,卻也無意間造成了「社會問題個案化」的效果。見樹不見林的結果是,觀者「感動」於樹的堅毅與果敢,卻眼看森林的一再頹傾,無能為力。

由於無涉制度及結構面的剖析,「生命」對於當權者而言,也就顯得很安全。說他安全,是因為片中完全不去質疑公部門的災後重建成效,更不提政府失職處。相反 地,片中主要洋溢著一種「生命會自然找到出路」的意識型態,不斷訴說生命就像坐火車,沿路,總會一直過山洞,雖然下個山洞未必更好,但人在路上,你總是會 過去的。

也正是這樣的敘事邏輯,使得片中當羅佩如對著鏡頭說「我今天是想來錄遺言的」,卻被吳乙峰以近乎斥責的態度責罵。但既然紀錄者都在片中自承,對此一個案的 掌握較淺,又不去告知觀眾,公部門對這位幾乎全家罹難的個案有何支援,卻以一種作之師的態度,要她在災後一年就馬上堅強起來,將面對生命鉅變時的責任歸咎 「個人」,實在有些詭異。

而整個「生命」的行銷過程,除了動員網路寫手引介,更有意無意地吸引了大量政治人物站台。由於影片本身對政治人物來講是「安全的」,官員因此一字排開,輪 番對號入座,大談如何感動。至於那些對九二一災後重建成果大肆批判的,不安全的紀錄片,自然不在他們觀看之列。但在全景及傳媒強推猛銷下,九二一的紀錄 片,一般人往後大概也只會記得「生命」了。

安全的,刻意迴避政治的「生命」,也就十分弔詭地具有空間,得以政治化地被各種權勢者挪用了。這或許不是創作者的本意,但卻是「生命現象」中最錯亂的一 環。見樹不見林的「生命」或許能感動人心,但台灣人總不能在一次次天災人禍中,只圖自我堅強,老把社會問題個人化,而不乞求制度面的,結構面的進步。尤其 當負責災後重建,應該被監督的公部門,反倒開始動用資源,大力推薦一部鼓吹「生命會自己找出路」的紀錄片時,那麼當下次災難臨頭,我們又該怎麼辦?難道只 能日頭赤炎炎,自己顧性命嗎?

(本文原載於「媒體小舖電子報」)

2004/10/23

「華氏九一一」的台灣啟示錄

今年坎城影展時,記者詢問出了名反美的導演高達(Jean-Luc Godard)對「華氏九一一」(Fahrenheit 9/11)的看法。高達,用他一貫隱諱曖昧的語法說,某種程度上,麥可摩爾(Michael Moore)跟小布希,根本沒啥兩樣!
                            高達此言,是因「華氏九一一」雖反小布希,但影片中所使用的論辯及敘事邏輯,都驚人地與小布希等政客慣用的語法十分神似。在他們對事物的分析,語調總是強制 飽滿,缺乏空隙保留,邏輯黑白分明,善惡清楚對立(小布希vs.海珊、摩爾vs.小布希),強調個人英雄主義(小布希以牛仔精神入侵伊拉克,摩爾則重複過 往,自己當英雄去堵權勢者,好製造具娛樂及衝突效果,實際意義卻不大的「街頭嗆聲秀」)。而無論是小布希或摩爾,所言所行都用一種「絕對真理」的結論態度 呈現,他們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所言所行,並非鼓勵觀眾能自我思考,好看到事物的全貌。摩爾說,這部影片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要讓小布希落選。
                  
摩爾除了猛轟小布希的施政作為,影像手法則結合了音樂錄影帶、陰謀論、電視脫口秀、八卦閒談、扒糞傳統等美國通俗文化元素。善用一般人看得懂的影像語言,是 他最大的長處。但觀眾不能不警覺的是,若我們喜歡摩爾的電影,可能終究只是因為認同他的政治立場罷了,摩爾這種說故事的手法,也可以被任何一部持相反立場 的影片採用。事實上在「華氏九一一」造成轟動後,美國出現了一大票反摩爾的「嗆聲」紀錄片,例如「麥可摩爾恨美國」(Michael Moore Hates America)、「華氏騙肖九一一」(Fahrenhype 9/11)等,互罵不休。
          
疑, 聽來有點耳熟吧?「華氏九一一」現象,其實非常神似台灣氾濫成災的政論節目,形式互相抄襲,彼此各持立場,交相咒罵嗆聲,醉心影響政治,卻不能讓人沈思自 省。早在半年前,就有不少輿論領袖與扣應節目主持人在根本沒看過「華氏九一一」的情況下,盲目鼓吹台灣導演應模仿這類風格,好介入黨派政爭。
                   
他們不知道「華氏九一一」最動人處,不是那些在朝在野的黨派政爭,而是摩爾描述自己故鄉因為經濟窮困,當地子弟只得大量從軍謀生,成為美國攻伊政策下最大受 害者。對於政治、戰爭、與階級剝削的剖析,是全片最有說服力處,這豈是本地政論節目僅侷限於藍綠鬥爭之偏狹,所能比擬?
               
觀人之長,反思自身不足,作為地球村一員,我們也該記住本片所呈現,只是「九一一」論述裡的一種美國觀點。正如另部電影「九一一事件簿」(11"09"11 - September 11) 集結了11位導演來自世界各地的眾聲喧嘩,關於「九一一」,關於美國,關於反戰與否,台灣也該有自己的觀點與態度。

2004/10/4

世界異境的紀實與虛構:評《駱駝駱駝不要哭》(The Story of the Weeping Camel)

蒙古為景,德國資金的電影「駱駝駱駝不要哭」(The Story of the Weeping Camel), 有個極度簡約的故事,描述一個戈壁沙漠的蒙古家族,如何藉由傳統音樂儀式的力量,讓原先排斥親身骨肉的母駱駝感動流淚,而願餵哺小駱駝。在受夠商業片那種 無止境的冒險犯難與男歡女愛後,此類清新簡單之作,乍看下頗令人耳目一新。不過,若只把「駱駝駱駝不要哭」當作是國家地理頻道那類的兒童影片,可就見樹不 見林了。
 
「駱駝駱駝不要哭」這類作品,常帶領我們去那些人煙稀少的世界異境,體會奇特的風土民情,具有一些紀錄片的特質。但另方面,雖然導演會強調劇中主角是在演 自己,但影片拍攝前,都已有設計過的劇本與情節起伏,因此也有劇情片的虛構成分。數年前曾在台上片的不丹電影「高山上的世界盃」(
The Cup),敘述一堆藏族小喇嘛的足球狂熱,亦屬此例。而這類電影之祖,應該是1922年的紀錄片經典「北方的南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在這部描述愛斯基摩人如何與大自然搏鬥的名作裡,所有場景皆為事先安排,而導演為了劇情考量,竟讓片中出現的南弩克老婆,是由她人扮演,而並非他真實世界裡的老婆!遊走於紀實與虛構間,也就成為這類影片常用的拍攝策略。
  
可議的是,這類以世界邊疆為題之作,導演常為了強化「傳統」與「現代」間的對比,刻意將劇中場景「原始化」。於是我們發現主角前往市集採買,竟不若其他蒙 古人以機車代步,而是騎乘家飼駱駝。到了市集,那些未經導演篩選調度的蒙古常民,身上竟都不穿戴著劇中主角那種傳統服飾。敏銳的觀眾不禁要問,片中所展示 的傳統游牧生活面貌,究竟何處為真,何處為假?尤其是,片尾那場扣人心弦的蒙古琴儀式,戲劇性地讓母駱駝流淚的劇碼,究竟是傳統祭典的魔幻力量?還是一場 電影編造的視覺幻象?
 
這類影片,尚習慣安排一些象徵現代科技的物品,好營造出一種「中心」觀看「邊陲」的,具有「文明入侵」味道的趣味感。「北方的南努克」裡,導演刻意安排黑 膠唱盤,要求南努克假裝從未見過這種文明產品,並做出「咬唱片」的誇張動作,好逗人發笑。「高山上的世界盃」與「駱駝駱駝不要哭」雖不至如此離譜,卻也不 能免俗地安排劇中這些過著生活傳統的孩童們,是多麼熱烈地渴望擁有一台電視機——一個現代文明的象徵。
 
雖說無限風光在塞外,但一面呈現(刻意安排的)原始風味,卻又忍不住要強調「現代化」的無可抵禦,「駱駝駱駝不要哭」的敘事邏輯,也就沒有突破同類型影片的窠臼,略嫌可惜。


(張世倫)



(本文原載於中國時報影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