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2

Chasing Sheep Is Best Left to Shepherds—評雲門《陳映真‧風景》

雲門舞集在夏末推出新作《陳映真‧風景》向小說家致敬,成為藝文圈重點大事,平面媒體連環報導,好不熱鬧。小說家戲稱,自己名字變成旗幟飄揚街頭,彷彿變成候選人,一生中,沒有那麼受注目過,雲門的媒體效應,果然威力強大。

陳映真的小說風格,非常神似英國社會派導演Mike LeighKen Loach的 電影。你明明知道他們「意念先行」,你明明涉獵了一些關於解構、後設的藝術理論,警覺了這種寫實的風格,無非是創作者巧思編織下的一種敘事幻象,但十之八 九,看到結尾,還是會被作品中的故事觸動。原因無他,一來他們講故事的功力太好,二來,這些社會邊緣小人物的喜怒哀樂,總是和大社會中各種制度的、結構 的、環境的壓迫與限制,息息相關。即便故事虛構,卻實在地指涉了各種存在的社會問題。除了告訴你人的故事,還讓你反省了社會中可能存在的矛盾與不公,最好 的寫實主義作品,莫過如此。

陳 映真的小說,風格寫實直接,筆法不耍花招,文字承擔意念,卻又敘事流暢。尷尬的是,舞蹈,恰好是敘事能力較差的一種藝術形式。當寫實主義的小說要改編成現 代舞,令人有些訝異的是,林懷民並未將陳映真的文本「抽象化」或「象徵化」,反倒執著於將小說場景大量重建。於是,我們看到《山路》的煤車、《哦!蘇珊 娜》的海邊、《兀自照耀著的太陽》的客廳、以及《將軍族》的樂隊,以及小說中的各個角色,對號入座,輪番上場。

但 陳映真作品的力量,從來就不是那些單純的場景或肢體動作,擅寫短篇的他,每篇作品宛如一個小宇宙,唯有沈穩地從頭看至尾,那股人道的、同理的、批判的精 神,才能完整地發散出來。舞作中,試圖藉由場景複製,小說獨白,及肢體動作,快速地、過場地、風景式地複製陳映真文學作品的力量,由於場景、情緒、及道具 不斷轉換,整體步調太急,太趕,過於破碎,反倒和陳小說的特色與風格形成不小的落差,常一個情緒還沒深入,舞作便急忙轉場換景,讓人有走馬看花,無法投入 的感覺。
         
再 者,陳映真作為台灣少數的左派作家,作品背後的批判意念與精神,作家本身的政治信仰,恐怕和故事本身同等重要。但在轉譯成舞蹈的過程裡,陳小說中那種著墨 於階級不平等與社會矛盾的部分,多少被舞作所稀釋淡化。於是原本在《兀自照耀著的太陽》那股對布爾喬亞階級的批判,以及對礦工處境的描述,不是轉化成單純 且冗長的頹廢與感傷,便是廣泛成可以是投影在背後螢幕裡的二二八、九二一地震、或納莉風災影像。原本陳映真那種關於社會矛盾及不公不義的批判,舞作中,似 乎只被簡化成人道主義式的關懷。陳映真雖然是人道主義者,但那種素直的,沒有社會意識的,不帶批判與反思的人道主義,他曾以許南村的筆名自述,正是他所反 對的。

此 外,《陳映真‧風景》有著諸多雲門過去舞作的影子,例如《家族合唱》的影像風格與主題、《春之祭禮》的群舞與服裝、及《我的鄉愁,我的歌》的民間活力,但 當這些「雲門語彙」再次組合在一起時,效果並不如前述三部雲門經典來的成功。《家族合唱》裡,那種對於白色恐怖歷史的,多聲道的,複合媒材的辯證對話,及 最後以乩童的狂舞作為儀式性的總結與超越,或《春之祭禮》裡面對現代化的不安騷動,乃至《我的鄉愁,我的歌》裡,自在隨興地結合民間歌謠與現代舞,如今回 想,都多所令人動容。

舞蹈與小說,畢竟是很難互相轉譯的兩種表現形式吧。

觀看《陳映真‧風景》時,我的腦海一直響起上半場伍國柱的《在高處》裡一首插曲的名字—Michael Nyman的〈Chasing Sheep Is Best Left to Shepherds〉。追羊,最好留給牧羊人,陳映真的羊,雲門難追,就像雲門最好的作品,其神韻與精神也難以用文學作品來重述或取代。

不過話說回來,《陳映真‧風景》雖不成功,但藉由雲門的媒體效應,使得更多人對陳映真產生好奇,乃至開始去閱讀〈山路〉或〈將軍族〉等經典,倒也另有意義。或許,讓我們重新閱讀陳映真,會是對小說家最好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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